夤夜的城楼明晃如昼,示威静坐的百姓没有倦意;安宅坐落的小院堆满各路官绅送来的素纸素花,丛丛复复,一片惨白天地。这座暮气沉沉的海陲小镇继生剐了蠹虫谢愔后,又陷入了别样的疯狂。
而与之相隔千里的京城太平巷,同一时刻却阒然无声。
声讨兖王的绝命书呈上御案的同时,也依例抄送给了内阁。须发皆白的内阁首辅胡静斋手捏两页纸的邸报,灯火里沉吟未竞。
“夫子有心事?”
站在桌案另一边的青年官员垂手问,他是去岁刚经拔擢的御史大夫陈笠,曾拜在胡静斋门下。只是首辅大人有言,“千顷之后无师徒”,是故陈笠只以夫子相称。
“这绝命书,当真出自安立本笔下?”
陈笠道:“真假已经桑籍亲自核验过,不会有差。”
良久,胡静斋兀地发出一声轻笑,尾调同时交织了欣喜与哀怆。陈笠疑惑:“夫子笑什么?”
胡静斋道:“你可知,这手书开篇两句,是我徒千顷在国子学时所作。而末尾这首七言,打头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你难道看不出是什么?”
陈笠偏过脸仔细辨别:“安徐而静,柔节……先定!”
烛苗倏然一晃,陈笠不敢相信地抬起头:“这不是夫子当年训诫百生的话吗,难道......”
胡静斋阖上奏封,古井无波的眼神终于起了些许变化:“千顷还活着。”
不仅活着,且以这种大张旗鼓又极其隐蔽的方式往京中传递消息,陈笠不禁为这位先太傅的胆识谋略暗中叫绝。
“太傅大人,”陈笠想了想又改口,“师兄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胡静斋没有应声,风卷起邸报一角,挡住墨迹若干,某处极小的错谬越发不起眼。
首辅大人心中明白,秋千顷以笔作刀,炼的是一把双刃剑,锋芒所向除了封璘,还有此刻浑不知大难临头的一干宵小。但秋千顷遥在边陲,杀意诛不到京城来,他需要自己的帮助。
“传令大理寺,调取庆元年间所有文字狱的卷宗。记住,老夫说的是全部。”
*
沧浪行在海岬附近的小山丘,窄径崎岖,两侧又都是边棱锋利的低矮灌木,难免刮擦到手臂、肩颈等裸露在外的皮肤,汗水浸过伤口,掀起一阵细碎的锐痛。
“真是安叔吩咐你递话给我,叫来此地相见的?”他有些发喘,但声音还算镇定,前方引路之人为行馆喂马的小杂役,早前替自己传话送信,差事办得向来稳妥。
“……嗯。”
沧浪叹口气,扔掉手里当拐杖使的两根枯枝,捡了块平坦大石坐下,朝他招招手。
“来,你过来。”
小杂役心里装着事,不敢叫沧浪察觉出什么,忸怩半天走近几步,还没等站定,一巴掌呼风落在他后脑勺。
“小混蛋,知不知道安叔没了一条腿,上炕都费劲,又怎会约在这种鬼地方见面。”
那孩子被打了也不敢喊痛,眼眶蓄泪地看着他:“您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来。”
沧浪这两日夜间难眠,情绪一直低落,见问没好气地答:“你一个小娃娃,生不出恁多鬼心思。要不是被人胁迫,又何苦坑我来!”
“先生高义,当真教人钦佩。”
深秋枯黄的草叶间闪过一抹银泽,灌丛后果然立出个高大的身影,沧浪神色微冷:“迟副将。”
迟笑愚余光轻扫,小杂役骇惧地缩了缩肩,头也不敢抬地后撤几步,经过沧浪身边时,极小声地道:“对不起。”
“瞧着人高马大,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目送人全须全尾地跑远,沧浪揪下一根草芯,衔在齿间讽声。
迟笑愚道:“论起恃强凌弱,谁又能比得过先生。”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沧浪听懂了。世间强弱从来不在力道权位,而在人心是否选择屈从。沧浪就是太明白这点,他手无寸铁,却能让大晏权臣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情爱”是封璘加诸于他的锁,也是他回赠给封璘的刀。
风萧萧兮木叶下,越发吹冷了沧浪的脸色:“怎么,要来给你主子讨一个公道吗?”
“不敢,”迟笑愚掌心按在刀柄上,话中能听出极力的克制,“末将只是奉王爷之命,请先生前来,观刑。”
“观刑?”沧浪袍裾沾露,眉涔涔仿佛起了微汗,“观谁的刑?”
迟笑愚默然旋身,视线投向之处,宽阔无遮的海滩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大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