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柳摇风,系彩舫舟,回影廊下。
牧荆一身橙红海棠织金锦袍,玉肌盈润,身影无双,站在无眠池上的虹桥。
她绮丽的倒影,在池水中被万灯溢彩环绕,此景倒似一幅七彩织金锦。
去年此时,牧荆还是一名低阶暗谍,只配领别人不要的任务,在阴影里匍匐爬行。
一年后,牧荆以王妃之姿,被众侍卫宫人簇拥,在京城最光明繁华之处,享受全城百姓一同创造出来的灯景盛宴。
这算是从阴影站到光明之处了吗?
纵然她看不见,也仍旧抗拒跨越她与人世间的这道鸿沟,但到底被烟火气给触动了,甚至觉得沉浸在热闹的宫人们很可爱。
"娘娘,你闻闻这个南方大泽来的香山子,好香呀!"
"香山子算什么,那个东海国的海贝钿壳妆盒才真是稀罕呢!"
"娘娘,吃口蓼花糖!"
托牧荆英勇解救大皇子的福,镇海宫人得以出宫在白茉灯节这日出宫游城赏灯。
眼下他们逛得不亦乐乎,看得更不亦乐乎,忍不住要与牧荆分享喜悦。
白茉灯节,是一整年除了元日以外最热闹的节庆。在这一日帝京海纳四方异国商贩,允准他们得不经申请,便能做生意。市集上充斥各国奇珍异宝,千奇百样的货物,令人目不暇给。
晌午过后,戟王让牧荆先行游城,另外派程女官与木槿,外加五六个宫婢与一队侍卫,护卫牧荆。
戟王自己则是留在宫中处理公事,约好近昏时再与牧荆于灯舟相会。
眼下时候还早,牧荆一面悠然自得地与宫人们同乐,一面寻机与星宿堂的人碰头。
这两个月来牧荆因不得出宫完全没与堂中联系,堂中肯定亟欲与她交换情报。眼下星宿堂势必已收到牧荆出宫的消息,派人在某处与牧荆碰头。
于是,在市集中,牧荆假意腹痛上茅厕,留侍卫们与木槿在外头守着,程女官与其他人等则在附近继续游城。
木槿活泼爱闹,侍卫们皆爱与她搭话。牧荆便趁侍卫不察,悄悄溜去后头,安静地等着。
她不知道来者会是谁,总之星宿堂一定会派人来找她。
果然片刻后,牧荆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牧荆起身:"鬼星大人。"
鬼星凝眸,端详着她:"许久不见,你变化不少。"
距离上次碰面已是两个多月前,鬼星似乎不习惯牧荆的新身分,以及截然不同的打扮。
牧荆一身华丽锦袍,面上画有精致的妆容,肤肌雪润,眸光滢滢,完全不能与离堂当日而语。
看来,她在那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身边,过得还不错。
"属下现下身分是王妃,自然不得疏于装扮。"
鬼星口气中有股物是人非的味道:"当日,我开玩笑你总不会入宫后成了王妃,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不过是个暂时的位子,牧荆对此没什么好说的,只能颔首。
牧荆脑中浮现鬼星深不见底的银眸,不由得警醒,低低地道:"鬼星大人当不是来与我叙旧,咱们是不是该切入正题了?"
鬼星纹丝不动:"好,时间有限,告诉我这两个多月来,大齐王宫中有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于是,牧荆从琴师选拔讲起。
紧要的,诸如戟王与刘贵妃的关系势如水火,处处可见。像是在琴师选拔当日让刘贵妃久候数个时辰,当刘贵妃怂恿皇帝赐婚,戟王气得差点拔刀砍了牧荆。
此外,凌霄宫的谋杀,还有刘贵妃与牧荆之间的协议,也甚是关键。
至于在皇帝亲临镇海宫那夜消失的教坊姑娘,以及戟王在床事上的表现被记挡夸大,这类属于不大肯定或是不大紧要的杂讯,牧荆干脆略过。
听完这些,鬼星倒是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牧荆估摸着鬼星应当是不满意她的表现。
于是牧荆便自行请罪:"属下不才,我试过诸般办法,戟王仍然流连花丛。"
鬼星银眸略闪:"哦?"
牧荆又道:"不过,凌霄宫事件后,戟王态度对属下的态度倒是和善不少。"
鬼星目光落在她清丽绝伦的面容:"戟王放浪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你能让戟王动心,已属不易。"
动心?
牧荆偏了下头,分析道:"戟王喂我和藻汤,应是温贵妃示意,不一定是戟王自愿。"
鬼星沉吟:"就我对戟王的理解,若非出自自愿,否则无人能勉强他做不想做的事。
牧荆愣了下,却又很快觉得这话完全不对。因为牧荆立刻想到,戟王被迫娶师晓元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不过,戟王有没动心,其实牧荆并不在意。
牧荆有些气恼:"刘贵妃坚持要戟王完全断绝与外头女子的联系,才会给我合欢散,万一九个多月后我失败了,该如何是好?"
"刘贵妃既然这么说,那表示合欢散在宫中。万一她死活不愿给你,你也可以偷。"
牧荆惊了下。
她只一心烦恼如何切断戟王与外头女子的关系,却忘记有其他可能。
那便是──
偷。
牧荆思及另一桩障碍:"万一合欢散不在宫中,又该怎么办?"
鬼星的答话,令牧荆一震:"合欢散不在宫中,那便更好办,星宿堂将倾尽所有人力,上天入地,也要把它翻出来。"
倾尽所有人力,上天入地?
话说星宿堂有上千名暗谍,能让上千名暗谍满江湖寻找的琴谱,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牧荆听此,便更垂涎合欢散了。
老天保佑合欢散就在刘贵妃宫中,如此她才偷得到。
鬼星将牧荆的意图看在眼里,又道:"皇帝如今开了先例,准许戟王出宫,意味着他心里已原谅戟王。没准再过不久,便会让戟王立府。"
牧荆疑惑地问:"戟王立府,对堂里来说,是坏事?"
鬼星斜看她一眼:"称不上好事坏事,只是,各方人马,会极力阻止戟王自立门户。届时,他不受宫墙禁锢,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你也会被卷入政争。"
牧荆:"就属下在他身边的观察,他确实无心政事,为何要阻止戟王立府?"
鬼星一哂:"是吗?那可能是你丧失目力,观察得不够深刻。曾经雄鹰一般的人物,我不信戟王无心政事。"
牧荆一时无言。
以她目盲的状况,确实做不到钜细靡遗的观察。但要说戟王是只雄鹰,她也没迟钝到如此沉沦的地步。
不然折衷一下,雄鹰中的浪子,这么形容可能更准确些。
牧荆又思索到一处问题,也不是非常重要,但若知道答案,在关键时刻,可能会救她一命。
牧荆问:"大人可知,戟王还在开陈时,曾听过师晓元奏过何曲?"
此问一出的瞬间,牧荆有种鬼星呼吸骤停的感觉。
半晌,鬼星才开口,嗓音蓦地低沉:"我知道一只曲"
"哦?"
鬼星转过身,就着墙壁的缝隙望出去。外头袅袅炊烟飞入,吹得他眼有些迷蒙。
"那是在戟王被属下背叛后,收到诏令,启程京城之时。"
"嗯?"
"那日,师晓元为戟王饯别,当街弹奏一曲,技惊四座。此曲从无前人弹奏,听者无不泪涕,便是刚硬如青铜的戟王也不例外。"
牧荆微微惊诧:"能让戟王落下男儿泪,想必不是只简单的曲子。大人可知曲名?"
鬼星的嗓音越来越细微,几乎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的:"此曲无名。是师晓元即兴弹出,没有曲名,也没有曲谱。"
牧荆叹道:"这倒是可惜了。"
嘴上虽这么说,牧荆心中却松了下。幸好没有曲谱,否则万一哪日戟王跟她要琴谱就惨了。
鬼星:"听毕此曲,戟王告诉师晓元,他认她为此生知音。"
这便是当年戟王赞言的由来──
师家姑娘,琴艺过人,乃本王知音,来日可期。
之后,师衍父女在赴京路上遇劫。戟王也被软禁宫中,无诏不得离开镇海宫。
两人因为对琴曲生出难得的契合之感,轻浅地相识一场,却又因为命运的转折,转瞬擦肩而过。
牧荆恍然大悟,原来戟王与师晓元,还有这段渊源。
不过,鬼星如何得知人家的隐事?
"属下不明白,为何鬼星大人对这段往事这么清楚?"
鬼星蓦地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