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在阴暗汲古阁中的师衍琴谱,有一曲,名叫“平沙落樱”。
翼星教她弹奏曲子时,不知怎么的,牧荆有种毛骨悚然的惊悚。
前头九节,听着没什么曲音舒畅,流丽平滑,如漠漠樱花花瓣,成千上万片,自青空参差落下,为粗褐土壤铺上一条嫣粉花毯。
美则美矣,却并无甚出色。
可平沙落樱奏到最后一节时,竟急转直下。
有如滚滚黄沙之中,乍起峥嵘高楼,遒劲跌宕,激烈快速,令人目不暇给。
就好似突然有个绝世高手,以剑风强行旋起樱粉花瓣。
在那呼啸疾迅的烈风之中,每一片柔软皆被快卷成坚硬锐利,是杀人的武器,亦能削金断玉。
自那之后,牧荆明白一件事。
一只曲要动人,便不能平顺到底。得在赏心悦耳之际,来个猝不及防的大转折。
而人亦是如此。
牧荆宁愿当一只睥睨凌霜的暗器,也不要当被人踩在淖地里,无用的花瓣,变成烂泥中的一部分。
之后,再被其他吸落叶掩盖,最终不复存在于世间。
连做烂泥都不配。
眼下牧荆虽看不见,却有别的武器。
于是,牧荆便仰起细致柔晰的颈子,轻声问: “殿下,你在看我吗?”
戟王直直望着那双黑玉般的美丽瞳眸。
其实自打她进厅后,他便没有移开眼过。
眼前的女子肌肤赛雪,眉眼清脱,纤纤袅袅,明明穿着一件他老子赐的,既端庄,又无趣至极的夏袍,却楞是穿出独树一格的盈盈风流。
整座京城的女子,无人能及她的一分。
他在看她吗?
当然。
可戟王并不想道出实话。
于是他有那么点把玩的意味: ”王妃生得国色天香,举世无双,本王自然舍不得不看你。”
牧荆收回那仰视着他的目光,垂下长睫。
语气轻慢得很,与早先牧荆赴宴之前,那些没读过书的宫婢说词几乎一模一样。
宫婢们出身低微,大字不识几个,能说出国色天香四个字,已经是不易。
而戟王身为皇子,有专责的少府伺候,太傅各个是大国内最顶级的知识份子,在苛刻的皇子教育下,打小便读书无数。
国色天香,举世无双。
哼,出自戟王口中,根本与敷衍没什么差别。
牧荆握着琴轸钥的手,攒紧了些。
女王蜂虽然雍容光彩,但她尾巴有一只,傲视整个蜂群,最冷冽狠毒的毒针。
此针一出,敌人必死,可她自己也活不了。
牧荆只好隐忍不发。
她幽幽地道: “殿下,可是还在怀疑妾与刘贵妃勾结?”
听见刘贵妃三个字,戟王清稳气息突然骤变。
他的气息有些危险,更多是不悦。
戟王冷厉地道:“今日是皇兄大喜之日,不要在本王面前提起这个贱人。”
原来,在戟王那颗冷酷的心里,刘贵妃是个贱人。
全天下,也只有戟王敢如此称呼,这位宠惯后宫的女人。
不能提起刘贵妃,这几乎是道命令。
牧荆垂下眼:"妾只是担心殿下误会妾。"
戟王拾起酒盏,啜饮一口,语气异常平和,缓缓地,一字一字道:“那夜的事,本王虽对你犹有不谅,却决定不予追究。但你要心里有数,本王与刘贵妃,势不两立,将来不是她死,便是本王死。你听懂了吗?”
牧荆心中有惊,点头。
戟王口中的那夜,便是皇帝与刘贵妃突闯镇海宫的那一夜。牧荆不过是好意想帮戟王遮掩,刘贵妃却闯进来。结果,一纸婚约便莫名其妙地赐到牧荆头上。
当时,戟王气得差点拔刀。
一名皇子深恨一个后宫嫔妃,会是为了什么缘故?
戟王与太子交恶,而四皇子也与太子交恶,不是都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怎么戟王亦与四皇子交恶?
其实,牧荆听到的消息,多半与四皇子没干系。
戟王并不讨厌四皇子。说不定,戟王与刘贵妃之间的恩怨,与四皇子没半毛关系。
单纯是戟王深恨刘贵妃。
可在刘贵妃身上,牧荆却不曾感觉到等量的恨意?难道刘贵妃曾对他犯下不可弥补的过错?还有,她与刘贵妃之间的协议,戟王知道吗?
若是知道,只怕他又要气得拔刀相见。
此刻戟王还愿意同她说几句话,而不是朝她身子捅上三刀六个洞,那便是还不知道。
牧荆侧头,试探着问:"妾能不能问个问题,殿下为何如此讨厌刘贵妃?"
戟王清凌凌地:"与你无关之事,少问。总之,你想办法避开刘贵妃。否则,本王唯你是问。"
牧荆为之气结。
怎会与她无关?
待在后宫的时间,牧荆远多于戟王。戟王身为皇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回避后宫女子。可牧荆不过是个刚入宫的王妃,少不得要与刘贵妃打交道。
刘贵妃若有事传她,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女子是能拒绝?
还是能赏刘贵妃两巴掌,挑话我夫君讨厌你,劳烦你老太婆滚远点?
既不让牧荆知晓真相,又不许她与刘贵妃有交集。不如干太监算了。
这样便能一了百了。
戟王瞧出牧荆眼底明显的不服。
他微眯起眼:"你既然已经是镇海宫的人,就是死,也是镇海宫的鬼。听从夫君的命令是你的本分,不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