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稳稳当当,满满一碗的药汤没有滴出丁点儿。
丹红顿了一下,抬眸瞧王槊一眼,随后俯身径直就着他的手饮药,唇瓣贴在碗沿慢慢抿上一大口药汁,额间碎发因她的动作垂下,擦过碗边有些干燥粗糙的虎口。
可王槊却因为她的动作手臂猛地一颤,碗中药汤翻江倒海,一下全拍到丹红脸上。
丹红被突如其来的“偷袭”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闯祸的王槊急忙放下药碗,拍抚着丹红的后背,并递上布子供她擦脸。
有点儿破功的丹红顾不上许多,抄起布子往脸上囫囵一擦,直到嗅闻到布子上淡淡的不同药汤的药味,丹红才意识到这方布子是王槊方才用来擦手的。
捏着布子的手指骤然缩紧,近乎要杀人般的目光狠狠剜向王槊。
对上这样的目光,王槊一愣。
不过丹红马上收回视线,用布子擦擦自己脖颈、衣领处的药汤后,将布子搭回一旁的架子上。
条件有限,王朔的手看上去又不脏,无所谓。
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丹红咬牙切齿地想。
不过当她仰起头的时候,面上又是温柔和熙的笑:“我手上没力气,看药汤满满一碗,怕弄洒了药,才借你的手先抿了一口。抱歉,叫你受惊了。”
声音因为方才的猛咳,此时还有些沙哑,竟与温和的声调相得益彰。
旁边再次传来熟悉的冷笑。
丹红的目光平移过去。
只见刘珠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上抖腿,双手抱肘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
倘若手中再多一捧瓜子,想来更对味些。
丹红生了气性,不再看王槊。
王槊则是沉默地收拾残局,丹红听见水声,微微瞟一眼,瞧见王槊正在清洗那方布子,洗净拧干后又搭在架子上,布子冒着一层暖融融的热气。
她稍微有些出神。
方才……他是注意到自己的嫌弃了吗?
丹红收回视线,她听见王槊平静的声音:“我重新煮一碗药。”
紧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动静。
王槊走后,刘珠停了抖腿的动作,下巴一扬,问:“叫王槊伺候的舒坦不?”
丹红回以皮笑肉不笑的上扬嘴角。
下一碗药,王槊没盛那么满,不过丹红扫了一眼,他就欲盖弥彰的主动解释:“你方才喝了一口,就不需要盛那么多,药不可服过量。”
丹红挑眉,从王槊手中接过药碗,仰头一口饮尽,在此期间,她虽然眉间紧蹙着,眼睛却一直睁着,定定地看向王槊。
如同勾魂夺魄的锁链,能让任何被注视的人顷刻间沉溺于似水眼波中。
可王槊接过空药碗后迅速偏开视线,拿着药碗匆匆离开。
丹红回味着口腔中残余的苦药味,轻轻“呸”了一口。
她真是叫王槊的母亲激到,才做出这些没什么必要的事情,王槊此人,本就是心甘情愿挂在钩上的笨鱼,根本不需要自己劳心费神。
钩子伸得太多,反倒容易吓跑他。
故王槊再进来时,丹红开门见山,用温和客气的语气询问他能不能带自己一同回雁村。
王槊似乎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丹红以为他不情愿,预备再劝说几句,他又一口答应下来。
带上医馆大夫给开的药后,丹红与刘珠同坐在牛车上。
刘老太虽看丹红不顺眼,也没在这冰天雪地撵她走,只是车篷里的气氛很是冷淡。
但丹红的心是热的。
尽管她一点儿都不怀念北州的风雪严寒、战乱饥荒,但一想到可以见到阔别十三载的母亲,她便觉得无比激动。
她想象着母亲如今的模样——一定又老又丑,没了丈夫、卖了女儿,她身无长物,很快就会把钱花完,辛苦劳作无人帮衬,风霜在脸上雕刻,绝刻不出年轻时候的风姿。
她又想象着和母亲相见的场景——母亲一定很后悔当初卖了自己,她总说养不活丹红,可只要她们母女俩在一起,困难一块抗,哪里会让她独身渡过这么多年岁月?
丹红又觉得母亲好命,年纪大了还能白得一个闺女赡养,这闺女虽说不算衣锦还乡,但好歹揣了几张银票,够她舒舒服服安享晚年。
她关于母亲想了很多很多,这些内容堆集在心口,满到要溢出来。
溢到嘴边,化做一句颤抖的话:“我娘,现在怎么样?”
牛车里依旧沉默。
牛蹄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是沙沙的声音,车篷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终于击破她最后的幻想。
丹红闭上眼睛,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要我回去亲眼看看吗?”
好半天,刘老太才叹了口气,说:“你娘她……在卖掉你后不久,就走了。”
“去哪儿了?”丹红笑着歪头问,红红的眼眶还不住向下淌着眼泪。
刘老太又沉默好一阵,才说:“去地下了。”
丹红笑着,却觉得耳边阵阵轰鸣,什么话都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