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有些时侯,卫崔两家已谈笑甚欢,只有崔家三郎的遗孀崔瑶和崔明震鲜言寡语。崔瑶雅妆淡抹,一身素衣,只有头上的金梳背华美非凡,她神情冷然,与家人言语时彬彬有礼、面无表情,望向卫家人时更是七情六欲不形于色。然而众人陆续离座各自寻了伴交谈,哪里理会这俩人?此时,意绵、意深和意长因这热闹心中早没了包袱,纷纷跑向崔柳琴,围着她,嘻嘻哈哈、争先恐后地对阿婆讲起话来。
众人皆在说笑,但意绵、意深和意长的声音最大,崔明震又坐得离母亲最近,听着侄子侄女叽里呱啦了半天,愈发烦躁。可那三个狐崽子哪里是肯轻易消停的人?
崔明震不胜其烦,只好把目光转向三嫂,却见崔瑶只顾自个儿吃果子,一副诸事不关己的模样。崔明震无可奈何,只得按摩自己的眉间,不想耳边又送来那三个狐崽子因兴奋同时发出的尖叫声,那声浪直穿了他的耳根子,气得他破口大骂:“行了,小畜生!有完没完!自你们仨进府,三张嘴吧啦吧啦的没个完,聒噪死人了!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生来就找抽!”这最后一个字才刚出口,崔明震只觉一条大狐尾重重地打在他头上,遂抬头委屈地喊道:“阿娘!”
崔柳琴冲他斥道:“夜叉,你聒噪死人了。”
崔明震欲哭无泪,又知辩白无用,遂悻悻起身,又怒气冲冲地扫视了卫家人一眼,扬长而去。崔傲亭见状,找了个借口离了正与他闲聊的卫默,出了正堂,寻他的四侄。
“阿四!阿四!”崔傲亭在崔明震身后喊他道。
崔明震闻得是二叔喊声,住了脚,转身回道:“二叔怎不陪客人去?若失礼了要招阿娘一顿骂呢。”
崔傲亭追上崔明震,道:“欸!那些不过是外人,二叔自是以你为重。你莫怪你阿娘,且不说你大兄已与卫家结亲,有了三个崽儿,如今崔家好不容易复苏了些,咱无力与卫家对抗。”
“哼,那阿耶的仇呢?就不报了?”
“哎呀!二叔当然记着你阿耶的死。可是阿四啊,大势所趋,这仇也只能记着,现时你若真动手,整个崔家都得赔进去。还有,你看这卫娘子,凡间宫中皆称此女有长孙皇后之德,武皇后之范,要不然,武皇后也不必费尽心思要卫家杀她绝了后患。连武皇后都有些忌惮,咱们更不能轻敌。长孙皇后当年辅佐凡间先帝坐稳了大唐江山,武皇后如今亦与凡间当朝皇帝并称‘二圣’。今日一见,这卫娘子只怕名不虚传,连灭妖派亦于她股掌之上。有她在卫恩身边,整个卫家腰杆子都硬不少。阿四,你要对付他们,要小心。实在不成,就罢了,就当看你大兄和那三个崔家血脉几分面子,忍一忍过去算了!”
“‘崔家血脉’?我可不认,全是那妇人勾引大兄生下的孽种!”
崔傲亭忙不迭捂住他嘴,慌道:“你可住口。叫他们听见了,又得伤兄弟之情。”
崔明震推开二叔的手,怨道:“我就纳闷儿了,我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就是看不出大兄究竟看上那妇人哪一点,她看起来善良得令人讨厌!”
崔傲亭摇摇头:“你呀,还没动真情,理解不了。”
“动甚狗屁情!我最见不得这种唧唧歪歪的——还有那卫恩夫妇。二叔,你今日也看到了,那妇人如何仗着卫恩撑腰欺侮侄儿。您评评理,您说他们贱不贱?”
崔傲亭手心向下,示意他冷静,又道:“今日难得你大兄回来,这些不愉快的咱就先搁着,啊。来,跟二叔回正堂去,好好待客,里子做不到,面子总要挂一挂。”说完,他拉起崔明震的手。崔明震虽不情愿,只得跟着他回了。
转眼暮色苍茫,风雪已止,众人欢开晚宴。待开饭不久,崔柳琴喜而朗声对卫家众人道:“诸位难得来一回,咱们得带诸位大饱眼福。”言罢,崔柳琴立刻望向堂外拍掌。
崔府的一百二十八位男妖纷纷应声而降,落至堂外地上,披甲持戟,执纛健步,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似战阵之形。只听他们奏乐高歌:“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鼓声绕梁,声遥九天,山谷震颤。
堂内众人无不肃然观赏,蓁蓁缓缓起身,直愣愣地望着这些郎君,泣涕涟涟。卫恩见状,随之起身,忙问:“樱奴,怎么了?”
蓁蓁却呆呆地注视着这些载歌载舞的郎君,半晌不语。
卫恩思索片刻,陡然悟了,此舞乃驰名四方的《秦王破阵乐》,且不说凡间王庶皆敬此舞,樱奴长在凡间宫中,更谙此舞,此舞乃凡间先帝所制,这一歌一舞,焉能不勾起樱奴思乡之情?
卫恩抱住蓁蓁,并不打搅她,任她流泪遣怀,但也恐她悲伤不已,急忙叫停此舞,对柳琴行叉手礼道:“崔娘子,此舞甚好,只是此舞乃樱奴故土之舞,教樱奴思乡不已,悲泣不止。今日既是要欢天喜地,不如换个狐族自制乐舞,您看可好?”
崔明震插口道:“我赞成。此乐舞哼哼唧唧、矫揉造作,不过歌功颂德,毫无美感可言。”
“田舍郎!”蓁蓁闻言,不顾泪眼对那厮高声骂道:“此舞乃凡间我朝先帝所御制,容不得你这妖界的穷措大指指点点大不敬!”
崔明震猛地起身,喝道:“妇人!你再骂我一次试试!”
“你再骂我樱奴‘妇人’试试!”卫恩也不甘示弱,抱着蓁蓁还嘴。
“试试就试试!”
“好了。”崔柳琴冷静道:“既是赏舞,何须动肝火?卫恩既如此说,我便命人换支舞。”
蓁蓁对柳琴行了叉手礼道:“崔娘子,是妾失礼,扫了诸位的兴,切莫为妾一人换了大家爱赏的舞。”
柳琴不禁颔首道:“你真识大体,怪不得讨人喜欢。可你这般泪眼婆娑,我若强行命人再舞,只怕你坚持不住嚎啕大哭呢。”
蓁蓁摇头道:“不,娘子,妾知分寸。大不了,妾离席片刻就是。”
卫霜忽地插口道:“是了,此舞甚好,今日难得赏一回,何须为她一人换?崔娘子,咱们赏咱们的,不必睬她。”
卫恩闻言颇感意难平,又怜蓁蓁,却见蓁蓁并不作声,正不知如何是好,闻得明方道:“阿娘,我听着鼓声大了些,怕耳朵坏了,不如再舞一会儿,再换些轻快的舞。”
柳琴遂点头,对堂外还在候命的小狐们道:“阿大既有些不适,你们便照阿大的意思去做。狐族一些自制的乐舞也该搬上来了。”
堂外众小狐应了声“唯”,便从命而舞。卫恩向明方投去道谢的目光,明方会意点头。卫恩又扶蓁蓁坐下,见她仍黯然神伤,唤了声“樱奴”,又不知如何安慰,言难再续。蓁蓁知他担忧,把手搭于其手上,以表自己无碍。卫恩却难以安心,搂着蓁蓁,以期抚慰她泪流成河的心。
《秦王破阵乐》舞毕,便是《太平乐》、胡旋舞、胡腾舞,外加狐族自制流传的《大风乐》、《重峦歌》、《林声起》、《万年情长》等。待舞罢,明方与卫灵叫了意绵,起身对坐在斜对面的一名娘子行了礼。
只听明方郑重道:“舅母,当年您受我之托,照顾阿灵直至她平安诞下绵儿,此等恩情,天高地厚,明方没齿不忘!”
明方舅母崔印雪见状,慌忙起身道:“你既是我外甥,你托的事我怎能不上心?你们这样客气,反倒见外了。”
明方又道:“当年环境对阿灵太不利,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我不知要如何保阿灵周全。”
印雪叹了口气道:“唉!其实……你耶耶知阿灵有喜后,便不打算杀她了。他虽与卫家为敌,可对亲人,总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不你以为,他怎能对我去照顾阿灵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明方听完若有所思,眼圈渐渐红了。
“既是过去的事,便莫提了。”柳琴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是,是。”印雪笑而附和道,“如今卫崔两家早已言和,往事随风而去。今日咱们该高兴高兴。”
“说得对,咱们已赏了舞,光赏舞怎么过瘾?不如咱们亲自上阵,跳他个酣畅淋漓。”崔傲亭提议道。
柳琴点头称是:“嗯!这样好得很。”
傲亭随即起身擎了滴翠百叶玉盏朝卫默而去,道:“卫郎君,君可一饮而尽,为老夫歌一曲否?”
卫默举杯起身,笑道:“承蒙崔郎君抬举,某不辞,但请崔郎君先歌?”
崔傲亭抚须而唱:“一笑恩仇泯,盏间烟云尽。但求郎君饮,一曲绕天梁。”
卫默应声而饮,满堂喝彩。卫默又斟酒回敬,崔傲亭擎盏回唱:“光阴不待人,君莫再藏歌。”紧接着,卫默开口唱道:“谈笑莫等闲,负了秦晋好。来日约同饮,不醉更不归。”
接着又是一声喝彩。崔傲亭逐个给卫家郎君们与娘子们唱歌敬酒。蓁蓁因自己不通音律,正想如何婉拒唱歌以免出丑,卫恩早为她思谋,未及蓁蓁开口解释,便已抢先为她唱了歌。
敬过了酒,唱过了歌,崔傲亭开始舞起,对卫家众人陆续打令,卫家众人应邀起身,纷纷起舞。
蓁蓁见崔傲亭对卫家娘子们也打令,心下为难起来,他必会向自己打令,可在凡间,只有平民女子可在大庭广众跳舞,自己身在凡间宫中多年,早已习惯娘子们只在外男不在场时跳舞,如今突然要入乡随俗,有些不惯,更不消说自己不擅歌舞,怎好丢这个脸?可若拒之,恐其借此刁难卫家。卫崔两家关系特殊,不可轻易走错一步。
思及此,蓁蓁决定以大局为重,遂面绽微笑,待崔傲亭向其打令时,应邀而舞,待崔傲亭退后,悄悄躲了,寻她的二郎,不意她头一转,便见卫恩站在自己身旁,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他惯有的邪魅一笑,遂道:“你怎么不去跳?”
卫恩仍带着那邪魅一笑,回道:“我自是要陪着你,你不跳我一人跳有什么意思?”
“你笑什么?”
“我在忆你方才舞姿曼妙。”
“坏二郎,你取笑我。”蓁蓁娇嗔道。
“我没取笑你。你舞姿虽笨拙了些,可曼腰婀娜,若不是怕在崔家失礼,我真想抱住你,死也不撒手。”
卫恩原以为蓁蓁又要娇嗔他几句,却见她低头思量,霎时臣服于她的双眸之下。每每她专注思虑时,那如水的双眸便比平日更为明澈,如同那片海下藏着无与伦比的玉石,只待人欣赏珍视。她那小脑袋瓜又在想什么呢?方才被激起的思乡之情早已平静,那她在想什么呢?为何这样专注,这般认真?她若再不说话,自己真要在她眼睑上吻一吻,好散了她眉间繁重的思绪。
正在这时,蓁蓁开口了:“你去跳吧。我不会跳,莫为了我,累你失了玩乐的一晚。”
卫恩如释重负:“这玩乐的一晚丝毫不及我与你厮守的片刻来得重。”
蓁蓁叹了口气,道:“你总这样好。”
“我总怕对你不够好。”
“你去吧。我想看看你跳舞的样子,我还没见过你跳舞。”
“傻樱奴,你以为我瞧不出你故意诓我去跳。你总为我想,我更不能教你落单。”
“那我就诓你了,你可愿被我诓去跳?”蓁蓁抬眼对卫恩嫣然一笑。
卫恩却不为所动,反而把蓁蓁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蓁蓁见劝他无用,顺势在他怀里对他撒娇道:“那我现时真要看你跳舞,你可愿意?你就让我看看你跳舞的样子呗!”蓁蓁把头埋到他胸膛上,闻得他心跳加快起来,自己亦有些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