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酉酉逛早市回来,心满意足。那么脏兮兮的街上,偏偏油炸果子香得人走不动,她想吃,桌子和条凳儿都油脂麻花的,多亏翠青给她垫了帕子才好坐。
早市人多,熙熙攘攘的人,油炸果子的摊子生意红火,他们主仆捡了桌子坐定,还空一位,一个大大咧咧青须白面的年轻人一甩辫子一屁股坐在空座儿上。
翠青要说什么,酉酉对着她圆核儿眼一眨,富察家这样儿的贵女出门,最忌招摇,拼桌子就拼桌子。
好在那年轻人老实,只顾着低头吃饭。酉酉大着胆子瞧他,模样儿也周正,右边眼下隐隐约约一点墨痣,唇红齿白的。只是衣裳褴褛……
可是怕什么呢?只要年轻,皮肤紧致,眼神清澈,一身的朝气,若是再为人正直专一,愿意对她从一而终……
富察酉酉想着有些脸红,这是该她一个女人想的嚒?可是这事儿总得打算起来。
世道容不得单身的姑奶奶。
未嫁的旗人姑娘,就算广有银钱,日子照样难过。门前的是非、闲言碎语:唾沫星子淹死人。
酉酉又是那么个柔和的性情。
可是,上辈子吃亏还不足够?弘历还不叫她长教训?她现在又敢想嫁人?况且,嫁谁?
一路回去都胡思乱想,下车也是跟着翠青晕晕乎乎走,不防备有人叫她闺名“酉酉”。
一把好听的声音,低沉磁性字正腔圆,高贵骄傲不容置疑,偏偏夹着微微的颤,听着让人心疼。
她想也不想回过头,一眼瞥到他。
浆洗得一丝不乱的衣裳,剃得乌青露白的头,容长面孔上点漆样的眼睛,细长的眉毛,薄薄的红唇,惯常没有表情的脸,想是被上午的大日头刺着眼睛了,有些淡淡的焦灼,眼下一圈暗青微微皱着。
习惯啊,真惊人,根植在骨子里的记忆,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弘历!
富察酉酉立马不自觉笑了。
少女粉嫩如花的面孔上,皮和肉都不受控制,自然地牵扯出弧度,圆圆的嘴唇,皱皱的鼻梁,亮晶晶的眼睛,一丝不乱的眉毛。她的笑,像一豆荧荧的灯,照得弘历越发玉树临风。
她跟他过了二十年。
上辈子,她跟他相依相伴的日子比不认识他的日子还长,一辈子只他一个男人,从情窦初开便只有他,唯一的他。
日日夜夜都刻在心上。年少时曾有最珍重的情谊和爱恋;等人到中年,对他的怨也是真的,她的后半生曾浸在他赐的苦水里。
见他就笑,习惯了,要哭的时候也是先笑,笑着遮掩,笑着眼角垂泪。皇后,没人允她哭。她重生了,乍见他还是习惯性对他生出一丝怨,又带着怜惜,没睡好嚒?脸色有些灰,这眼圈儿,是跟哪个屋里人胡闹伤了神?一片青虚虚的……
她给他抱在心口上时也还懵懂着。除了额娘,她只认得这一个胸口,宽阔厚实,衣裳下是鼓鼓囊囊的胸,“噗通”“噗通”的心跳,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把她兜身子笼在怀里。
本来是最安心的。
她甚至微微倾头,把前额抵在他肩下,一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这一点小动作也是习惯,这么一来,她就全身地窝在他怀里,她的夫君,整个天整个地,她是个旧式的女子,若非要靠着人,她原本只靠着他。
可他当得起嚒?这么全然地交托,无论身子还是心,都放胆地交给他?
“喜绕”,这两个字儿像炸雷,“轰”得在心里闹开,震得她心上的小伤口裂成个血洞,她不自觉地打哆嗦,所有交出去的,托付的,都变成案上的鱼肉,拍散剁碎碾烂——从来没人要她的真心!她至死才明白。
*
一切都只发生在顷刻里。
弘历被富察酉酉的笑靥惊动摄走魂魄,他只能众目睽睽,不管不顾把富察酉酉揽在怀里。
立马发现她打颤,低头看,正瞧见她看他,迷离的圆眼睛,瞳仁小小的,透着幽微的光,粉红的圆脸,秾酡的红唇,他于顷刻里放下心,正是她,这就是她,连头发丝儿都不错的她,初识时候……
呵,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他俩最好的时候。他们本来下个月成婚,那时他俩第一次见,这一辈子提前了。
从头来,他俩可以从头来。
有了她,他的一生的好日子又有了指望:她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他只管在外挥斥方遒,在家被一干女人众星捧月。他是山巅上的白莲花,一直是。
几辈子皇家养出来的金贵世子……他禁不住洋洋自得。
微微垂眼睑,瞥见她圆眼睛轻轻眨,睫毛粘一圈儿晶莹的泪珠儿,大眼睛也盛不住那么多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