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梅眼尖,见门边儿露出一溜儿明黄袍子边儿,眨眨眼睛,沉吟着道:“你这是‘去父留子’,真个没良心,有了龙嗣,竟然连龙都嫌弃……”
“瞧你说的。”彦儿一顿,咂么“去父留子”四字儿,竟是贴切。她没这么想过,福梅一说,点破了似的,她本心眼儿竟是这么个念头。她是降部献给皇帝的,自从到内地登舟,皇帝对她不算不好,可是她心里总隔着一层。
主子爷对她,但凡使点劲儿,她总觉得是“用强”,拉着她的胳膊是,抱着她也是,在她怀里拱来拱去更是。若不是为着家人,为难着不讨他的好,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她万万忍不到如今。她主动瞪着无辜的羊眼睛盯着他,招惹他,她也打心眼儿里不愿意。
午夜梦回,被他吻醒了,她非得想清楚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屈于他的威势,才能心不甘情不愿伸出两条圆润的胳膊环住他,由着他。坐在他怀里看书,看书便是看书,他偏生不老实,她只能伸着手隔开他……
如今珠胎暗结,有了新的依傍,她立马想甩开他,远远离了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后宫险恶,没有皇帝的庇护,她能安然撑过怀孕到生产?就算平安产下来,养不大时怎么办?难道不是该一直笼络着乾隆固着宠,做万全的打算?
可一想他就想吐,肚子不舒服,若是在孩子跟乾隆之间选,她自然选孩子。“实在身子不爽快,怎么会嫌弃他,只怕耽误了他。主子又正当壮年,皇后还没有嫡子……”终究不是真话,说说便语无伦次。见福梅一直盯着她,彦儿扭头装着去捏茶盏,躲开福梅的凝视,一笑说,“这事儿还没宣太医,你也别跟别人说,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福梅又推她,说:“你们是‘我们’,我可不是‘我们’,你把这么大的喜事儿透给我,我转头要去太后跟前卖好的,你等着晚些时候接太后的赏罢。”
听得彦儿弃了茶盏来打福梅,说:“人家当你是姐妹,才说这体己话儿,就连他知道了,我说先别说出去,他都忍着呢,偏你嘴快。”
福梅躲了,笑着问:“他是谁?这儿怎么又出来个他?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有雨露就罢了,这会儿又要生龙子龙女,不光要添人口,还他呀他的,连主子也不叫了,抬出这天大的情哥哥威压我。”见彦儿急得满脸红,才改口说:“好,既然你不要,下回再见主子,我可要争着在他跟前儿露脸了,别说好姐妹还跟你争宠……”
“快勾走。”彦儿对着福梅“噗嗤”一笑。
福梅再瞅门边儿,明黄的袍子边儿便瞧不见了,她也忍不住“噗嗤”,跟着彦儿笑出声儿。彦儿养得真好,有了身孕仍旧粉脸嘟嘟,一丝黄气也无,瞧瞧宫里吃穿用,新皇后不能比,原来的富察皇后更不能比,全是皇帝格外的恩典。
也难怪,正是盛宠隆,才能说话这么不当心,福梅又浅浅笑,不是盛宠隆,谁耐烦管彦儿,不过一个小小的嫔,崇庆太后也不用把福梅这个不受宠的招进麾下,埋伏几个月,只为做几个离间皇帝和彦儿的小动作。
*
乾隆到慈宁宫,正碰上太后和槿姑姑吃水果。一盘子黄橙橙的小樱桃,个儿不大,盛在水晶盘子里,晶莹剔透。
这种小樱桃难得,摘下来一日便打蔫儿,且皮儿薄,一碰就坏,坏了就不是这样明黄透着胭脂红的颜色了。更何况京畿不产,从山东运来,不知几篓才凑出这么一盘。宫里也只有太后太妃才吃得到。
只是酸。乾隆细长的眼睇一眼,嘴里生津,仿佛已经咬到那酸果子,口舌一紧间,骤然想到彦儿喜欢吃,她最近喜食酸。“酸儿辣女”,莫非是个儿子,想到这儿,他竟然难得弯弯嘴角。
太后仿佛有心事,皇帝来前儿,跟槿姑姑一边吃樱桃一边嘀咕:“福梅在彦儿那儿……”这会儿一门心思叫皇帝赶紧回彦儿那边,两个绝色嫔御说私房话,正是指望他听,不听,他怎么知道彦儿的心思。
福梅早探出彦儿对皇帝的心地不真,太后也冷眼瞧得清清楚楚,彦儿日常定省亦有掩不住的若干破绽,只这个冷面君主,不知从什么时候转了性情,自己反而浑然不觉。他以前对富察皇后多么克制,生怕宠着她,她生骄。现在只差把天下拱手送彦儿。
见皇帝睇着樱桃笑,太后朝着槿姑姑一点头,说:“难得皇帝瞧着果子出个笑模样儿,这盘给皇帝。予吃两颗牙都倒了。”槿姑姑会意,端着水晶盘送到皇帝面前。
太后又说:“这樱桃啊,不禁放,今儿吃了才好……”又看外头已经西斜的日头,“也不算早了,夏日昼长,到日头落都不知道什么辰光了……”这句微微有赶着皇帝走的意思。
乾隆那么精灵明敏的人,敛住笑,看一眼太后,想问又没问出口。殿里的空气立马有些淡淡的不寻常,太后却像打定主意不解释,兼送客,说完便垂着眼睛不说话,还昏昏欲睡。
皇帝只得没意思地辞出来,乘舆一路往彦儿处来,万应捧着果子殷勤在仪仗后跟着。
走到门口,倾耳听,屋里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正说笑,花朵儿一样的两个人,不分宾主坐在一处凑着头,皇帝伸着耳朵,恰好听到彦儿那句“如今主子爷一凑过来,我就心惊胆战。说什么都不听,只道是以前富察皇后也没事儿,焉知皇后的孩子三个都养不住,不是因为没怀好……所以你们能勾了他去,赶紧勾走……”
他悄悄来的,终于肯在女人身上用心,心思深沉周到,不想劳动彦儿迎驾跪拜,十回有九回都不命人通禀;自从彦儿有孕,更是十回大约只通禀一回,今儿在太后的慈宁宫坐的时辰短,到彦儿处便早。
乾隆无声长叹,两个美人议论计较他,大约这次听不到,总有一回将听到。听彦儿让人“勾他”,他还在震惊中,又听福梅说“去父留子”,就是这四个字儿!正是彦儿的心思!他往日总觉得彦儿对他有些不真,可是说到哪儿不真,他也说不准。
大约彦儿对他的亲近,总带着逢迎,不像以前皇后,虽则为了当“不倒翁”,可是对他总是纯纯的一片心,二十多年没变过,斟的情愈斟愈多。
春夜里彦儿睡得迷迷糊糊,乾隆想着酉酉这时候总是愿意抱,要把脸埋在他胸上,身子也偎进怀里,怕冷一样。可他之前总嫌酉酉身子凉,肯如她愿的时候少,顶多给她个热掌心儿。他忖着彦儿也该喜欢抱,更何况他是天子!后宫那么多嫔御,有几个人能给他陪着睡?柔柔伸手抱彦儿。她每每在矇眬中意外地挣扎一番,到看清是他,才再委身在他怀里。
更别提他亲她总被她的肉乎乎的小手拦着。若是酉酉,必定明眸皓齿地转过脸来,对着他一笑,然后由着他;彦儿便是眼睛眨都不眨,只管用冷手心儿贴着他的热唇,挡得他连彦儿的眼睛都瞧不见。
怪道,彦儿起初对他热情,圆睁着一双羊眼睛踪着他,片刻不歇,寸步不离;他不诏见,她硬往跟前凑。
后来他当彦儿是酉酉,专宠她,予取予求,日日夜夜,他以为彦儿该更热烈,像酉酉对他一样。
他给她的,她都加倍还回来,二十多年不断的愈来愈多的爱,叠在他们初见时便生出的很多很多的欢喜上。他们曾反复无意间走远了,又因为舍不下,重新找到彼此,从那些互相的喜欢和伤害里里拓出一条无限延展的纽带,裹着酉酉和弘历。
酉酉薨,这一切便如一缕烟消散了。
弘历乍经时,极不习惯。原来人生在世还有这样一日,他回头找不到那个人,寒浸浸的夜里再也没人在一豆灯下等他,只有灵奠的长明灯,烛照得人无地自容。
他看到榴榴,不自觉想起她小时候,却惊觉无人可说……他吹着春日的风,想到大女儿殁的那日,也是这样的风,他扭头惜字如金地说:“这风凉。”
如今眼前人只知道给他添衣裳,没人知道他心中笼着多少对过去的怅惘。他才蓦然回首,原本的一副热身子,全靠富察酉酉那个单弱冰凉的人焐着,他只消她说:“没事儿,过去了……”他心头的这口气就能缓过来。
所以彦儿是他的救命稻草罢!只求三分像,至少有个人能对着。乾隆也累了,兴许只是一时,他没心绪再去招惹那些花红柳绿莺莺燕燕。这一时,春季过去了,夏季也渐渐暑热。
只是,彦儿受宠,不是料想中的越斟越多情,她愈来愈淡,也不似恃宠而骄。恃宠而骄反而是真性情,彦儿像个渐渐脱了妆的戏子,懒得演。大约还有些无情。
等有孕,对皇帝简直不耐烦,他一凑到她跟前,她忙不迭躲,一会儿头晕,一会儿犯恶心,浑身没有一处畅快,总像是憋着闷着。
皇帝以为彦儿娇气,不如富察酉酉那么能忍,小姑娘嚒!他不想想,生养头两胎的时候酉酉也是个“小姑娘”,而且富察酉酉理当更娇,察哈尔总管李荣保的女儿,从小教养得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连字儿都练得极好。
这会儿听屋里两个美人儿说的话,乾隆对上景儿,原来这样。彦儿存着心思“去父留子”,彦儿只想要孩子。难怪的。孩子是自己生出来的亲人。
酉酉好像也说过:“爷不在,看看爷的儿子也是好的……”可酉酉被他冷落时看的是谁的儿子?永璜?永璋?永琏殁了,永琮还没生,她靠谁活着。靠看丈夫跟旁人生的孩子活着?
他胡思乱想,身上遽起一阵冷汗。正是夏季,京城干热干热的,他身上却黏腻腻,酉酉死前吐在他心口的血像是还在,他低头看时,明黄平展的一件常服,耀得他眼睛花。
后头屋里两人絮絮说的,他全没听见。扭头看见万应一脸媚笑站着,捧着什么宝贝一样捧着那盘子黄里透着胭脂红的樱桃,乾隆竟然难得笑了笑。刚刚他在慈宁宫还念着彦儿,跟现在的心境全然两样。
只听了小女儿们的两句私房话。
原来被辜负了是这么个心绪。
乾隆定定神,转头往外走,听着万应细碎的脚步犹豫片刻跟上来,他立住步子,长身半转,俊朗玉面上细长的眼盯一眼黄澄澄耀目的樱桃,低声说:“送进去罢!”
太突然太意外,他一时回不过神。从小矜贵,他何曾被辜负慢待过。从襁褓时,他就是雍亲王府宝贵的儿子,四爷不好女色,府里儿子女儿都寥落,女儿罢了,儿子少后继无人,所以每个降生的儿子都是宝贝疙瘩。
长大点儿被圣|祖爷选中养在身边。这更不得了,圣|祖爷一百多个孙子,八月十五团圆他都嫌吵得慌,却选了不足七岁的弘历养在身边。
明眼人都知道,圣|祖爷是看中这个小大人一样的孙子,有意培养他当储君。自此弘历更尊贵,宫里和雍亲王府众人都别样敬他,就连兄弟弘时弘昼,一样都是四爷的儿子,弘时还是兄长,弘历仍旧是独一份的厚待。
至于女人……龙潜西二所时,能被他细长的眼乜斜一眼也是好的,她们不指望当福晋侧福晋,开了脸收在房里就是荣耀,保管从龙飞升,以后进东西六宫当娘娘。女人们,从老到小,从丑到俊,都哈着他。
所以没人辜负他,只有他辜负别人。甚至爱恋来得太轻易,他丝毫不觉得稀奇。富察酉酉那么眷恋他,他只觉得平常,来日方长。就算他也爱她,他总觉得多的是时日回应她。
况且女子的爱,唾手可得,娴妃那儿没有嚒?魏佳氏处也很多,还有金川来的两个美人儿,第一次见他就同丢了魂儿一般。
他站在廊下,望着外头暑热的日头。不该早出来这会儿,太阳还没被红墙挡住,直直越过墙头,又歪过屋檐,劈头盖脸射进廊下。他被耀得一阵眩晕,心口突突跳,猛醒过来,这次,竟是他被辜负。
“去父留子”?!
他对富察酉酉也没这么用心。以他的冷,兼他的高傲,他怎么肯专爱一个人。可酉酉薨,他熄了心,一心一意对着彦儿。
结果彦儿只是糊弄他。甚至连他的身子都不图,尊贵荣宠不贪恋,只要儿子。生了儿子,位份、宠爱,似探囊取物,极容易,她居然不稀罕,大约,因她不爱他,朝夕相处几月,彦儿跟他,连丝温情都没处出来?
彦儿对他,早有行迹,他隐隐约约知道,可是从来没往那处想,谁想得到?从小是山巅的白莲花,他阿玛尚未登极时,他已经尊贵尊荣异常,甚至连皇阿玛都是沾他的光:圣|祖爷看好这个好孙孙,才传位给四子胤禛……
这样一个真龙天子,被他小舅子贡来的一个败部女子嫌恶。“赶紧勾走”,她有了孩子,便急急欲离了他眼前,多看一眼都不适意。
乾隆简直沤得心里吐血。
偌大的皇宫,他竟无处可去。自从酉酉薨——想到酉酉,他眼角潮润,鼻头酸酸的,她薨了,只要想到“她薨了”,他便想哭——他在后宫弃了他的帝王心术,什么调理着妃和妃争,引逗着所有嫔御和皇后争,雨露恩泽均匀地撒一撒,这些地方他统统没再用心。
连册立继后,那夜他也没陪那拉氏,只坐了坐,便出来去了长春宫,以前富察皇后住的宫室。长春宫处处照原样留着,酉酉东行前睡的床、日常起居坐的、用的。都照他的意思,按原样摆着,甚至船上搬下来的物什,皇帝也求着影青照旧时的样儿安置。
每回他去,他哄自己,她还在。
摸摸她的梳子,掀开她的妆奁闻闻她惯常的脂粉味道,看不到她在窗下坐着,他只当她正沐浴,又或者去太后处立规矩。
白日最好混,只有夜里难熬。守着那豆灯,弘历再怎么编,也编不出富察酉酉的去处。富察酉酉总在那豆灯下等着他,在宫里是,在园子里是,在龙船上也是。
所以他夜里得抱着彦儿。
彦儿救了他的命,呵,天子这条命,竟是金川贡上来的女子救的,若没有彦儿在怀里,他早锥心疼崩。可这救命稻草一样的“后悔药”,明明白白不爱他。救命稻草其实是根满身倒钩刺儿的藤,不抓,堕下去粉身碎骨,抓,浑身是血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