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湘妃竹帘上跳跃着鸟雀的光影,王府的花厅里,四张红木书案围成半圆,从窗棂漏进的风拂动茜纱帐,扰得铜雀香炉吐出的沉水香都散了几分。
明夷卯时便被麦冬叫醒,睡眼惺忪的被拉着一通收拾打扮后,在自己小院里囫囵吃了点东西,便被领去了花厅。
几个姊妹也一幅刚来的样子,除了最大的王令妤正规规矩矩的翻着案上的书,剩下的几个小姑娘——王堇妤正撑着脑袋低头‘钓鱼’,王贞妤已经整个人趴在书案上了,眼下塾师还未至,明夷放心的点点头,将脑袋叠在胳膊上,不一会就没了知觉。
“先生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堇妤脑袋猛地往下一坠,整个人瞬间清醒。贞妤从绣墩上跳起,石榴颜色的裙裾扫翻了青瓷笔洗,小姑娘慌慌张张的去捞滚落的紫竹笔,额头却撞上楠木案角,顿时捂着发红的印子瘪起嘴来。
明夷泰然自若的整理着桌上的纸笔,听着耳边的动静默默摇头,俩小姑娘还是经验太少,这种事情主要靠熟能生巧,睡多了的都知道。
沈琼跨过门槛时看到的便是这番动静不小的场景,揉脖子的,摸脑门的,安静看书的,还有装模作样整理书案的。
她将怀中的书本轻轻搁在琴桌上,青玉压襟撞击木案发出轻响,道:“《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四姑娘可知何解?”
“回先生的话,就是不许笑不许闹。”王贞妤揉着额角嘟囔,“可是哥哥说孙先生讲三十六计时,将士们都是要拍案叫好的呀。”
一番话引得旁边的明夷轻笑出声,沈琼平静的目光看了过来,又问:“《女诫》还云‘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三姑娘可知何解?”
明夷愣了愣,心里暗道不好,刚刚没忍住,触犯了课堂点名时的大忌,她哪里读过劳什子女诫,何解?嗯…应该是翻译……
女孩抬头看向先生,犹豫道:“回先生的话,可是举止言行都要有规矩,要有羞耻心?”
沈琼微微颔首,“三姑娘明白。”
“我想各位夫人应该已经和小姐们说了,我姓沈,单名一个琼字,是你们的塾师。”
下头四位姑娘齐刷刷起身行礼,恭敬的道了声:“沈先生安。”便正式开始今日的教习。
明夷翻着书偷偷观察着这位沈先生,月白暗纱质的立领长衫隐隐浮着流云暗纹,外罩天青翔鹤纹的比甲,底下露出一小截银线绣菊纹裙边。梳着三绺头,两边戴着素银掩鬓,左边簪了朵小儿拳头大小的青荷绒花,面容沉静,气质儒雅,端坐案前让人想起插在细口青瓷花瓶里的白玉兰。
母亲昨晚告知过这位老师的经历,北方士族出生,才思敏捷,后嫁与家族世交之子,但夫家因为政治迫害家道中落,她便出来做塾师,行走各处,见识远博,尤其诗画双绝,引人称赞。
这次能将她请来,还是因为她的哥哥是明夷父亲读书时的好友,顾夫人刻意叮嘱,这位沈先生素有才名,得她教导的学生均是受益匪浅,一定要跟着好好学习。
花厅内湘妃竹帘半卷,王家四位姑娘齐整端坐,素绢封面的《毛诗郑笺》静静摆在在案头,沈先生执起戒尺轻点《郑风》篇,沉水香随着动作在青瓷笔山间缭绕。
“今日讲《子衿》。”
先生话音方落,王贞妤便晃着双螺髻嚷道:“先生先生!这诗里的姑娘为何总在城楼晃悠?”
王堇妤用黛笔戳了戳砚台:“四妹妹真蠢,这是比喻思念……”感受到旁边大姐逼人的视线,二姑娘自觉失言,低下脑袋将剩下半句给咽了回去。
“问得好。”沈先生像是没听到方才的插曲,兀自用戒尺挑开书页,“《礼记》有云‘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然诗中郑女敢登城阙望情郎——”
戒尺突然停在“纵我不往”四字,又慢慢说道:“可见情思之诚,足破礼法之桎梏。”
明夷突然想到那日吃拔霞供时,李青棠和母亲她们对《牡丹亭》的点评,举手道:“学生读《关雎》时,众人皆说是颂后妃之德,但方才听先生所言郑女之情思,不禁想起杜丽娘评《关雎》时说‘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所以学生可否理解为情字本来就在这《诗经》当中,我们无须避讳?”
还未等先生开口,王令妤满脸疑惑地看了过来,发间白玉步摇轻颤,正要开口时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转头向先生示意,得到同意后才开口道:“可《女诫》说‘清静自守,无好戏笑。’女子不是应该时时约束自己,保持端庄贞静的姿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