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中的审神者正在把耳钉一个一个从绒布小盒中取出,一溜排开在手边的桌面上。
原来洗澡的时候耳钉要全部摘下来啊……鹤丸这样想到,目光不由循着手中耳廓上软骨的纹路垂落——那里有一小串足迹似的微红的浅凹,引着他一路捏向耳垂,像在用手指记下耳洞的数目。
他对于指尖的触感很是投入,仿佛想要抚认出某物留下的踪迹。不过,这动作却让审神者像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猫一样不敢动了,只好呆呆地望着镜子里那个不知道在对自己的耳朵做些什么的人。
“……十一个,有这么多啊。”
——在说耳洞的事吗?审神者顿了顿。她自己没有费心去记下数目,不过两边耳朵加在一起……大概差不多确实是有十多个耳洞吧。
“鹤丸也想要吗?”
呃,他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在想,这么痛的事,主人做了十一次啊。”
鹤丸注视着那些已经愈合的断点,慢慢地说着,声音中有一种让她不解其意的安静。
有些时候,主人真是让人费解不已。
被双刀贯穿,双手血流如注,却一脸平和温柔地笑着,说什么只要拔出来就好,好像不知疼痛为何物。
可是,只是拉拉链扭伤了肩膀,却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连吹头发都乖乖让人帮忙。
平时不小心被书页割伤了手指头,浅浅的一道没有见血,也因为怕痛而千方百计地躲开想用双氧水给伤口消毒的长谷部。
却为了戴耳环这样可有可无的事情,十一次主动扎穿了自己的身体。
……究竟是怕痛还是不怕呢?
难道人类的疼痛感知和他们不太一样?
总之,主人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耳朵这么敏感,还打这么多耳洞吗?”
鹤丸笑笑地一问,低头理了理一绺回落到颊畔的发须。审神者莫名觉得他的目光正徘徊在镜子里观察着自己。
“听觉敏感,不是痛觉敏感。”审神者颇不以为意地继续摆弄着手里的几枚耳钉,再次纠正道。鹤丸看到主人低着头的脸上似有笑影,“我对痛感很迟钝的。”
审神者抬眼,似看非看地迎上镜子里的目光,无声笑了一下。方才的半句话因为这一笑而仿佛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炫耀。
——最让她害怕的,从来不是疼痛。况且,在所有的痛苦之中,穿耳这种微小的痛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愉悦了。
她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给自己打耳洞的。最初那几次当然不够熟练。许多沾血的纸巾,一团一簇,像被污雨所败的白色木绣球一样萎落在脚边的地面。血滴从耳畔淅淅沥沥,顺颌而下。有点忘记了是在惩罚还是在纪念什么。
一开始是穿耳枪,然后是穿孔针,直到有一次,镜子里的那个虚白的人影,手执剪刀。
像一个亲手裁决自己的行刑人那样。
接下来的事情如同一场离别,血液渐渐离开了她,血珠像上了绞架的人头一样滚落,又在头发里结成红色的痂。纸上开出的连串红花——是那样病态的,恶丽的,骨痨病人颧上的湿红。
不论是一次惩罚还是一次纪念。骨针穿过,像打下一个坐标点一样,在身体上留下一个活过又死去的印迹。
曾经看过书里写着,死后所受的伤不会有愈合的痕迹,法医和考古学家们根据伤口是否发生过愈合来判断伤痕形成的时间,辨认一场史前的救助,或一场伪造的谋杀。那么,如此看来,显而易见——
——痛是好事。
镜中的双唇一翕一合。逸出的字句无声无息。
因为死人是不会痛,也不会愈合的。
“咦,你说了什么吗?”
审神者有些讶然地抬头,“没…没呀。”
鹤丸的听力有这么好?
“为什么痛是好事?”
果然被听见了……审神者顿时感到有点苦恼。刚才好像想得有点太出神了。有许多话还无法对他们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关于她无法解释的那一部分自己。
痛当然不好。但是,比不痛要好。
不管是被敌人的刀刃贯穿双手。还是被尖针刺透最毫无防备、最无力自保的那一处绵软的耳肉。死人是不会痛、也不会愈合的。所以——
——感觉到痛的时候,比较像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