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衍选了一个颇刁钻的位置，在观赛区角落，刚好能保证转播镜头扫不到自己。

环视场馆一周，暨衍没有看到几张亚洲面孔，又伸手扶了扶黑框眼镜拉了拉口罩，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辜负钟佳的“尽量别被人认出来”的殷切嘱托。

暨衍买了十二、十三号两天的票，没倒过来的时差让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当樊振东上场的时候，她拍拍自己的脸，企图更清醒一些。

樊振东眸光沉沉，灯光直射的时候又显得透亮，他看起来沉静而昂扬，丝毫没有被之前的失利影响。

暨衍的视线从大屏上移开，遥遥看向他的背影，扎实的肌肉在布料下若隐若现，衣服上镶嵌的中国字样比名字更显眼，肩背宽阔得好像能把一切阻碍挡于身前，弯下腰时整个人像是一把蓄满力的弓，只待箭射出的那一刻。

暨衍再一次发觉，她太低估樊振东了，他的心胸像是一方广阔的海，就算潮起潮落会偶尔打湿行人的裤脚，也绝对无需担心海的倾覆。

四分之一决赛，球台对面是老朋友波尔，欧洲人打球常见的台内球问题在他身上几乎不存在，波尔同样善于控球，对于正在有意加强控球能力企图多元化得分手段的樊振东来说，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更何况，波尔身为德国人，拥有绝对的主场优势，这种优势可能对于身经百战的樊振东影响不大，但是对头一回在国外观战的暨衍影响不小。

暨衍旁边的德国大哥几乎是瘫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手上拎一瓶啤酒，波尔每次得分他都豪迈地灌一口，暨衍觉得这场比赛还没结束他就能吹完这一瓶了。

索性，大多数观众没有拖着酒来的，尽管波尔的呼声占据碾压性优势，但大家对来自异国的樊振东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当樊振东凭借精彩的反手变线终结两人的对拉，拿下这场比赛时，观众还是给予了他热烈的掌声。

乒乓球比赛，对于观众而言，支持的球员获胜并不是唯一意义，一滴晶莹的汗珠滑过面颊，一个凶狠而充满斗志的眼神，一回高超技术的展现，一次灵光乍现的神来之笔，都具有无与伦比的观赏性。

十三号，暨衍在离开酒店前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在酒店大厅的咖啡店连比带划地买了一杯冰美式，等重新坐到座位上吸了一口之后，暨衍彻底清醒了过来。

倒不是说咖啡有多立竿见影的效果，实在是太难喝。

咖啡豆的醇香几乎没有，留在嘴里的只有苦涩和冰碴。相比之下，国内的冰美式，还是保守了。

暨衍想起陈筱舟昨天晚上跟她说的，附近有家很好喝的咖啡馆，不仅好喝，还能DIY，德国咖啡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暨衍突然就想在看完比赛之后去确定一下，陈筱舟是不是在糊弄她。

樊振东半决赛的对手，是在世乒赛上将他阻于八分之一决赛的梁靖崑。

两人正反手质量所差无几，梁靖崑球风亦是极其暴力，像拉不住的一匹马，力气大到樊振东牵制起来都捉襟见肘。

年龄相当，身体条件相当，技术硬实力相当。

面对他，樊振东失去了对战时最锋利的一把刀。

第一局，梁靖崑就以11：3的绝对领先之势收入囊中。

开局先丢一分就像一声警钟在樊振东耳畔不断回响，硬拼是行不通了，需要争分夺秒地调整节奏，绝对不能像世乒赛那样，任由对手的势头一冲到底。

暨衍能看出来，接下来的两局他打得不轻松，丢一分追一分，抢一分再被追回一分，两个人你来我往，像是小学时她喜欢玩的掰手腕，两只交错的手臂在中心的左右摇摆，最后的胜负只取决于一方稍稍卸力的一瞬间。

樊振东咬着牙啃下两局。

暨衍看过网友们对于樊振东和梁靖崑的技术分析，大概的意思是，大胖梁靖崑是樊振东之前那种不讲道理的凶残打法，状态好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小胖在学着规整自己的打法，功夫却还不到家反而显得束手束脚，遇上不踩刹车的大胖，自然会被碾压过去。

其实这话说得没错，樊振东想法设法获得的大比分优势，很轻易地就被梁靖崑夺回，哪怕在这中间梁靖崑还因为发球不规范被罚了两分。

局间暂停，樊振东坐回场边。国乒队历来有内战不设教练的传统，没了教练的指导自是少了一份依靠，可同时给了樊振东自己思考的机会。

世乒赛输给梁靖崑之后的这么长时间里，他总结出了什么，武装了自己什么？

他的优势在哪里呢？

变化。

他练得就是变化，这么长时间的训练，痛苦艰难的技改，赛场上无数次企图扭转经年累月形成的身体本能，去改变自己的打法，为的就是能够四两拨千斤，不再用自己并不占据绝对优势了的力量跟同类型的选手拼个血肉模糊，以更灵巧的方式拿下比赛。

动脑子打球，这是教练常跟他说的一句话。

被拔了刹车档的越野车，撞飞面前的另一辆汽车容易，但压死一只灵活敏捷的兔子很难。

既然相持对攻不占优势，那就改发球，他做一个发斜线的假动作，手上的球却直愣愣地往前冲，梁靖崑判断失误，他拿下一分。

梁靖崑力气大，但对旋转的理解始终欠火候，那就给他个逆旋转发到正手短，梁靖崑回球没上台，他再下一分。

好，梁靖崑处理不了发到正手短的球，那就再给他一个，继而在相持阶段控制住落点，拉到中间位，梁靖崑回球下网，他又拿到一分。

樊振东带着梁靖崑往自己的节奏里走，他控住了整场比赛。

两个人的力气都大，球撞击球拍和球台的声音清晰地在球馆中回响，除此之外，并没有来自观众或者裁判的其他声音——大家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