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是别的东西,你的礼物是我……我特意给你挑的。”我的胃里仿佛打了一个结,每一个细胞都在阻止我的发声。
沉默。一片安静的沉默。
然后桌布古怪的颤抖起来,我忍不住抬头,凯厄斯曲起的手指压在嘴唇上。察觉到我视线,他嘴角用力往下抿了抿。
“不过是一张普通唱片。”
他扣住唱片中心的圆环,将它举到灯光下挑剔的打量着,“选曲平平无奇,做工也不够精细,不过就是对欧里庇得斯和平达的粗浅复刻,什么人会喜欢这种东西。凯伦,你被骗了,制造出它的人就该被扔进下水沟。”
他一嘴认命吧你没眼光你没救了的苛刻,熟悉的刻薄让我感激的差点流下眼泪。我发现我还是更习惯他刻薄又暴躁的一面,虽然看起来这种说法简直是有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或许我该去医院看看精神科?
“看书。”
这是他的最终结论,厚厚的线装本被拍到我面前,是之前他拿给我叫我学习基础语言的书籍,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我那里拿回这个。他进出我房间了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也太神出鬼没了吧?
“看看你还记得多少,等会我来问你。”
几乎在讲解基本词法与常用语的页面被翻开的同时,颇具希腊特色的里拉琴前奏响起来,唱针摩挲过凹凸不平的黑胶表面,一圈一圈的悠扬。
凯厄斯给我翻的一页是一些希腊语,不过比较简单偏向日常的类型,什么你好再见,谢谢你之类的话。我快速扫一遍纸页,觉得应该能掌握这些内容,然后我抬起眼。
凯厄斯看文件很认真,他不再用先前那种惊人的速度折磨纸页,同时,嗯,在我看来,也折磨他自己。而是以一种正常人能够理解的速度,将那些纸张逐页分拨开来,并时不时在一本牛皮簿上唰唰落下几行注记。
几根发丝的影子从他肩头垂下去,掉在纸面上,弯曲的细影随着他动作晃动,偶尔和纸页上几个同样笔直的字母产生奇妙的重叠。
又看几眼书,揉揉眼睛。其实有点无聊。
我抬头,凯厄斯正埋头在牛皮薄上写东西,他手指不停摆动,看样子是在写一串很长的话。
向前低头,垂落在肩膀后面的头发因为惯性往前倾倒,很快有几根掉下来。瘪瘪嘴,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吹气,发丝飘扬起来。
嗯,贝塔这个字母看起来不错,侧边很直,很好重叠。我将气直直吹下去,满意看到一根发丝影子和贝塔重合在一起。
唔,伽马也不错,我只需要将它它往左边吹一点儿……
嘀嗒。警觉地抬起头,凯厄斯仍然维持着与刚才一样的姿势读读写写,没有任何改变。我不应该这么神经质。
玩了一会之后,头发丝失去了它的趣味。我再抬头,凯厄斯正头也不抬手指精准地抽出第四本册子。
他确实挺认真。我放下心,瞄两眼书,然后用只手指隔着他翻的那页,悄悄往后翻看。
“你分心了。”
凯厄斯的声音像幽灵在叹息,但却又没有含着那种压迫的责怪。他声音一低下来就仿佛在飘。我手指僵住,另一只瓷白的手插进来,轻轻松松就将书翻回原来的页数。
“读给我听听。”他简单说。
我依言照做。开头的几句读得有些结结巴巴,可能是太紧张。但顿一顿想一想,总还能读出来,不至于太难过关。
当读到“请问要去斯巴达我们该将船开往哪个方向?”这一句时,“斯巴达”这个词难住了我。盯住纸面,不敢抬头,眼神停顿的太久,窘迫让我下意识就想扣手。
“Σπ?ρτα。”(斯巴达。)
声音从后背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凯厄斯已经起身绕到我后面,他左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右手绕过来,指尖准确搭在我刚才读过那一句的纸面上,“继续。”
我小声照他刚才的读音将句子串起来,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往下。他这个姿势让我的手无处安放,只能交握垂在腹部前。
他的手指滑过那些文字,速度很均匀,会跟着我的语速变,我慢他就慢,我快他就快。不同句子在他手下沉默流淌着,抚摸一样的沉静。
一个句子。又一个句子。再一个句子。手指下移。新的一行。短句变成对话。再一行。
声音突然顿住了。我沉默一下,眼神不自然向右撇。
“继续读。凯伦。”凯厄斯没有发现我异样,他站在我背后,我看不见他表情。他的手指屈起,没有丝毫逼迫与不耐烦,有的只是等待。
“你读到这里了。”他甚至温和的提醒我。
目光滴落在纸面上,我再看一遍句子。那个对话其实并不难,我甚至能把它翻译成意大利语。它的内容不过是讲两个人在行走路上不小心撞到,一个人撞掉了另一个人的手里的水杯,他将它捡起来还给人家,并道歉。对方再致以原谅的话。很日常好懂。
其实不需要有什么负担,这只是一则练习口语的对话,虚拟的对话而已,没必要多想也没必要那么敏感。
“χτ?πησετυχα?α. ”(您没事吧?)
有些颤抖的开口,我继续往下读。
“Ε?μαιεντ?ξει, ευχαριστ? γιατηνανησυχ?αμου, πηγα?νετεαργ?τερα.”(我没事,感谢关心,以后慢些走。)
手指耐心下移,我沉默着,突然想到这一页要我读的书其实是凯厄斯自己翻给我的。
“Λυπ?μαιπουσα? χτυπ?θηκαν.”(很抱歉冒犯您。)
词一个个从嘴里蹦出来,拖延的速度。我眼睛盯着下一句。
“Λυπ?μαιπραγματικ?, συνειδητοπο?ησαταλ?θημου, ελπ?ζω ?τιμπορε?τεναμεσυγχωρ?σετε.”(真的对不起,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希望您能原谅我。)
屈起的手指依然耐心等待着。
“Λυπ?μαιπραγματικ?, συνειδητοπο?ησαταλ?θημου, ελπ?ζω ?τιμπορε?τεναμεσυγχωρ?σετε.”
平滑流畅的语言,就这么从背后传出来,每一个词节都咬的那么清楚,凯厄斯很认真地念。没有情感,但语速快到不可思议。我都害怕他绊到自己舌头。
“Λυπ?μαιπραγματικ?, συνειδητοπο?ησαταλ?θημου, ελπ?ζω ?τιμπορε?τεναμεσυγχωρ?σετ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念完这句,嗓子里有种难以压制的痒,我惊讶于自己还能说出话。
“Δεν ?χεισημασ?α, σεσυγχωρ?.”(没关系,我原谅你。)
话音刚落,凯厄斯抢在我前头念出这则对话的最后一句对白。“Συγν?μη. Δεν ?χεισημασ?α. Συγχωρ?στε”(对不起。没关系。请见谅。我原谅你。),他声音低到仿佛一个错觉,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很别扭地屈起来。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的话。”
笑意终于忍不住,死咬住嘴唇,却控制不了身体微微发抖。要不我假装打个喷嚏吧,其实我真的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