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封面与书架颜色相近,几乎与书架融为一体,若不是她站得高,根本不会注意到。
云尧伸手去拿,指尖触碰到书脊时,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厚重感。她轻轻将书抽出来,细灰簌簌落在空中,硬壳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的字:世界旅行图志。
她拂去封面上的灰尘,翻开扉页,露出一行小字:“送给莉莉。”
那熟悉的笔触,是父亲的字迹。
父亲送给她的书,怎么会出现在谢伊曾祖父的藏书阁里?
云尧抱着两本书,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当她回到地面,忽然发现世界旅行图志中藏着一封信。
云尧取出信,发现牛皮纸已经泛黄。
信封上的钢笔字洇着经年的潮气,墨迹微微晕开,却依然清晰可辨:
「致永不会拆封的书虫小姐」
火漆印是朵茉莉。
云尧心中一颤。
她将两本书放在书架上,颤抖着手去拆信封。
拆开时,抖落几片干枯的花瓣,跌入在她裙摆。
「今日独自逃出庄园,搭上了开往北方的列车。
我的邻座是一位东方女孩,茶色眼睛,一头黑色长卷发,像是精致的洋娃娃。
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双臂抱膝,下巴轻靠膝盖,纤细的手指翻动书页。
那本书厚重,约莫上千页,而她沉浸其中,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存在。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我身上,唯有她,连睫毛都不曾为我颤动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忽视,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列车行驶了三站,我终于按捺不住,向她搭话。
她抬起脸时,茶色瞳孔里映出我的模样。那是种令人颤栗的美,令世间万物黯然失色。她却不为所动,疑惑地望着我,眼睛纯净地像是天使。
“要听故事吗?”我撩起头发,扯松领带,让锁骨暴露在昏黄顶灯下。
我太清楚如何展示自己的美,让对方惊艳沉沦。但这招,似乎对她也不起作用,或许小孩子根本不懂这些。
当她点头时,我带着报复的意味,故意将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那些囚禁在高塔里的岁月,那些被诅咒的命运。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像是恶魔在引诱不谙世事的天使。
她果然如我所料,露出悲伤的神情,但很快,那悲伤化作坚定。她说,这个世界很广阔,不是只有高塔才是我的容身之所。总有一天,我会走出高塔,去见识山川河流、江河大海,去属于我的更辽阔的天地。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天使,而是我的青鸟,是我的救赎。
下车前,她将那本书送给我。我也想给她留下类似信物的东西,于是将叔祖父给我的蓝宝石手链绕在她的纤细腕间。
那时我在想:也许这样,我就能拴住她,让她不要忘记我。」
信纸在云尧指尖微微颤抖。
落款日期是十一年前的凛冬,恰是她来斯卡恩旅行,独自一人乘坐名为‘雪国列车’的日子。
信纸厚厚一摞,还有许多。
「致永不会拆封的书虫小姐:
今日在苏黎世美术馆,见到有人蜷成小小一团对着罗丹的雕塑哭。
街头速写的艺术家听完我的故事,送我一页未完成的素描——被雨淋湿的青鸟,正在亲吻高塔里的恶魔。」
落款日期是八年前的深秋。
「致永不会拆封的书虫小姐:
此刻是凌晨三点,我守着漆黑的夜发呆。朝阳升起时的那抹红,让我想起你送我的书中见过的故宫宫墙,想起你在我掌心写下你的名字,想起你快要模糊的轮廓,想起所有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的东西。
若你某日途经我的深渊,可否为我停留一瞬?」
落款日期是六年前的夏日。
「嗨,我是Shea. 也是Isumi.
好久不见!这些年,你过的还好吗?
过去六年,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终于活成了你喜欢的模样。
如果始终念念,又该从何忘记,将我带到你面前的,是念念不忘的——回响。
幸好你在,而我,也在。」
信纸背面用钢笔潦草写着一行新墨:「现在,我要去拥抱我的青鸟。」
落款日期是一年前的春天,三月底。
她在市立图书馆和谢伊重逢的一星期前。
阁楼突然传来响动,云尧刚想把信纸藏起,阴影已经笼罩下来。
谢伊从身后贴近,他左手撑在她耳侧,冷杉气息裹着体温将她困在书架之间。右手越过她头顶取书,动作像虚拢的拥抱。
精装书脊擦过她鬓发时,那页泛黄信笺便在这恰到好处的震颤中飘落。
两人同时弯腰,两道影子在地毯上折叠成纠缠的藤蔓。谢伊的指节覆上她手背,体温灼热皮肤令她轻颤。
云尧攥着信纸转身,后腰抵住摇摇欲坠的《尤利西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
未尽的话语被封进突然压下的唇间。
呼吸被掠夺殆尽,那些沉睡多年的信笺飘然落地。她的睫毛在阴影里颤动,像蝴蝶在叛乱逃串。
“从你说……想让我成一位小说家,把没讲完的故事写给你看时。”他忽然收紧力道将人抵在古籍堆里,指腹摩挲着她手腕脉搏:“那么现在——”
“要验收你十年前预订的小说家吗?”
她的回答,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他碾碎在唇齿间。
云尧抵住他探进来的舌尖,却反被扣住手腕压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书脊上,烫金标题硌得她发麻。
窗外暮色轰然坠落,千年古籍堆成的堡垒在喘息中崩塌。
茉莉香与冷杉气息在倒伏的书堆间纠缠,像一场迟到了十年的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