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他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睁开眼,此时他正站在审神者身前,眼前的审神者正拿着雪御前的小树苗。他感受着自己的嘴不受控制地说话,耳边传来自己闷闷的声音:
“仿品...不该与名花相提并论。”
又来了,又是这样阴郁的回答,他自己都已经听够了。
“准确的说,这株也是'仿品'。当年父亲将白瑞香嫁接到野生的黄御前上,花了数年才让它成活。”她托起枝叶展示其下交错的疤痕:“看,这就是那第一株雪御前。所有名花最初都是野生的拙物,直到被人类强行赋予意义。”
“就像你被赋予的'仿品'之名。”
三年后的山姥切国广在自己身体里突然安静下来,随即重重叹了口气。
已经不是第一次回忆这些了,他能体会到主人的心意是不想让他再郁于“仿品”之名。可主人失踪之后,仿品不仿品的都没有了意义。
直到主人重回本丸,他才惊觉自己这些年居然一直停留在原地。既没有从“仿品”的执念中解脱,也没有变得合群开朗一些。
还是那副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样子……
“说起来当时父亲看见这雪御前开出了白花,一时高兴忘记清理干净身上的泥,在族会上那些老头子气得发抖,说族长不该像园丁那样跪在泥地里。”审神者讲到父亲像是起了兴致,笑眯眯地说起了自己父亲的糗事。
一边听着,山姥切国广看见自己的手指抚上树苗的疤痕,阳光穿透层叠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细密阴影,让那双碧青瞳更显清澈。
这具身体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很轻,开口却转移了话题:“令尊……为何执着于此?”
主人的父亲啊……
审神者轻笑:“他曾说侍弄花草是唯一不必考虑族长身份的时刻。毕竟这些花叶可不会像人一般弯弯绕绕。”
“他说雪御前是最诚实的造物,简单质朴,干净纯粹。”
“如果花色变了呢?”他脱口而出。
她声音柔软下来:“父亲也说过重要的不是颜色,是让花活下去的觉悟。不过……他确实说过最厌恶血色玷污花瓣的话呢。”
“所以能拜托你照看它吗?”
审神者将手中的树苗递给他,山姥切国广看见自己的手迟疑了一会,然后伸手接过。
“那么,这株雪御前,就拜托你了。”审神者拍拍手中的灰,开心地笑起来:“等花开全了,我再带父亲来看,嗯……不知道时政那边能不能通过呢?”
……他还记得树苗根部的绑带上,有一行小小的字,字迹行云流水豪放不羁,不像是出自主人之手,是不认识的笔迹。那上面写着:
“给最像雪御前的孩子”
如今,雪御前开了满院,但却再也等不到培育者的一声赞叹了。
想到这里,山姥切国广突然回过神来,从记忆中脱出。
他心绪起伏着往四周看了看,忽然走到一处低垂的枝条附近,从上面轻轻摘下了一朵饱满的雪御前。
山姥切国广在主人面前弯下腰,想让这朵花在最靠近主人的地方盛放,抬眼,却发现主人已经满脸是泪。
是在伤心吗?
明明没有了灵魂,也能在这花中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吗?
他将花随意放在扶手上,指尖轻触眼下那道湿润的痕迹。
因为没有眨眼,眼睫毛还是干的,眼眶中不断有水意凝结,再滑落,像是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地坠落,却始终无法汇成一场淋漓的雨,像是无声地诉说,又像是不停歇地告别。
山姥切国广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尽管此时这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他心中也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轻轻咬了咬嘴唇,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然后笨拙地伸手想要擦去她的眼泪,却发现那些眼泪擦了又掉,掉了又擦。
那些落在手里的眼泪像是滚烫的,直直滚落进自己的心里,在里面灼烧着柔软的心脏,让它生出一阵阵的疼痛。
最终,他还是败下阵来,颤抖伸手将审神者的头往自己胸前靠去。
宽宽的被单盖着头顶笼罩两人,在静谧之中,或许是眼前看不见那些花,审神者的眼泪不再流了,他感受着被打湿的衣衫,心在惴惴地流血。
温柔的主人,却承受着那样的痛苦,与至亲生离、死别。
总在主人悲伤时才出现,默默献出肩膀让她哭泣又有什么用呢,我得成为她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才行啊。
被单隔绝了四周,山姥切国广低下头,这个姿势几乎与审神者呼吸可闻,但他却没有心猿意马,环在审神者身后的手却默默收紧了,更加有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只要你的手还握得住刀柄——只要你不松手,仿品也会替你斩断所有让你流泪的东西。”
我会成为你的依靠,会成为为你而存在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