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这天,落日熔金。
归巢乌鸦的叫声把天空扯得愈发空旷,天边火烧云逐渐褪成暗红色。城西校场上,余晖爬过成排的草靶,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魏青山拿树棍敲了几下新兵的手背:“握弓别跟攥刀把子似的,虎口顶住弓把,食中两指勾弦,手腕打直!对!”
隔壁的新兵也好不到哪去,弓弦在手里直打颤,贺修筠抬手拍他后心:“腰板挺起来,看靶心别眯眼,越眯越看不清。”
小士兵鼻尖冒着冷汗,还是很紧张,魏青山道:“叫贺将军给你示范下,好好盯着。”
贺修筠接过小士兵手里的弓,讲解了些要领。
突然有探子匆匆跑近,凑到贺修筠耳边说了几句,他握弓的手指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尝试拉弓的新兵,随后点头嗯了一声,手指虚挥示意探子退下。
贺修筠回神,握着弓拉开半臂长,对新兵道:“拉弦要稳,不要使蛮力。”
一旁的魏青山大声附和:“对!跟你平时端碗吃饭一个理,碗端平了汤才不洒,就俩字,多练!若真上了战场,弓弦拉满胳膊抖得跟筛糠一样,箭还没射出去脑袋就落地了……”
话没说完,贺修筠勾弦的手指松开。
“看见没?箭离弦前就记仨字,稳、准、狠,熟能生巧,啥时候一套流程下来跟村口大娘烙的饼似的清楚……”魏青山突然噤了声。
只见那支箭矢“嗖”地窜出,扎进……离草靶十万八千里的地上。
小士兵小心翼翼问:“魏教头,这个也要学吗?”
魏青山抹了把汗,干笑着找补:“这叫声东击西的巧劲,你们新兵蛋子暂时不用学。”
贺修筠:“……”
他将弓往兵器架上一搁,对魏青山道:“魏教头,这里暂且交给你了。”
“诶!贺将军去忙。”魏青山目送贺修筠走到校场角门,见他翻身上马,往城里去了,这才啧啧笑出声:“我可晓得今儿个是啥日子……”
贺修筠在马背上想了一路。
消息是从安国公主那处打探来的——萧钰此刻正在画舫上,同某个男人饮酒夜话,还是一个精瘦的花架子小白脸矮男人。
贺修筠目光微凝,攥紧了缰绳。
是他先隐瞒身份去招惹萧钰不假。此后他们越走越近,发展成了她对着“景珩”倾诉完心意,转头又给了“贺修筠”名分——反正两个身份都是他,唱着双簧自己吃自己的醋,也算当初隐瞒的报应。
今日乞巧节,她没捎来只言片语就算了,居然转头与其他男人游湖饮酒?
同为男人,他自然清楚那些人的心思。
先前萧钰“脚踏两只船”,即便她并不知情,但两个心上人都是自己,他便也忍了。
今日,他非得先揪住那个男人,再找她问个清楚。
湖心处画舫装点得流光溢彩,外侧甲板上,三两个歌姬正抱着琵琶弹奏,酒盏相碰声混着吴侬软语的调笑,把船舱熏得旖旎缠绵。
老船夫立在船尾,两岸闹哄哄的声音融进夜里,小舟上那盏豆油灯随着桨声轻轻摇晃,朝着灯火通明的画舫慢慢蹭过去。
贺修筠单膝屈着抵在船头木板上,他走得急,没来得及换衣,靴底还沾着校场的草屑。
岸上灯盏如流萤缀满长堤,他望着湖畔结对的游人群,随即又将视线投向画舫二楼明灭的灯火上,心底腾起股躁意。
“小伙,你咋就一个人呐?”老汉摇着桨打趣,“今儿我渡过去的客人可没单个的。”
贺修筠喉结动了动:“她在上面等我。”
小舟离湖心越来越近了。
画舫二楼小间内。
“定是传信的人说你在跟男人喝酒,你瞧他衣裳都没顾上换。”刘翎冉捏着酒盏笑着,眼尾扫过即将靠近画舫的小舟。
萧钰往栏杆外望了眼:“等他上来见着你,误会自然就消了。”
“哎——”刘翎冉将半盏残酒与萧钰的酒盏并排放,瞧她眼睛发亮的模样,便知这人又冒鬼点子了,“谁叫他早前不主动邀你出来游湖,这时候知道急了。”
刘翎冉问:“想不想瞧瞧他吃味的样子?”
萧钰狐疑道:“你想如何?”
“我躲那里面去。”她冲角落的百叶柜抬了抬下巴,“放心,只要我不踏出这个屋,加之他看到我的这身行头,保管不疑心你同旁的男人私会。”
萧钰垂眸想了想:“随你。”
得了准话,刘翎冉敏捷地钻入柜中,在柜门合拢前飘出来一句:“乞巧佳节嘛,总得添些乐子才不负这灯火美景呀。”
片刻后,外头有人轻叩木门。
萧钰搁下酒盏:“进。”
贺修筠推门而入,湖风裹着微凉的夜露漫进屋子里。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两盏残酒,其中一盏杯沿上还凝着半滴未干的水渍。贺修筠侧头挪过视线,懒懒道:“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扰了这番好兴致。”
萧钰立在窗前,鬓边那朵芍药格外艳丽,烛影映得她双颊酡红,像浸了层薄霞,眸中的清冽被酒气蒸得柔了些,宛如冬雪化在春水里。
她莞尔:“尝过今年秋天的桂花酿么?我尝了,比宫里的还甜。”
话语的尾音被酒气浸得发哑。
不知这话刺激到他的哪根神经,贺修筠走近她,也不说话。
两人陷入了沉默,萧钰也不出声,偏她还望过来,杏眼里裹着潋滟的醉意,勾得人心慌。可落在贺修筠眼中,又是一番别样的意味了。
仿佛萧钰是在挑衅他。
贺修筠盯着那双如涳濛山色的无辜眼睛许久,缴械般低下头:“你别这样看我。”
下一刻,他忽然抱起她,托着将人放在案几上。
萧钰的膝头抵在他的腰间,裙摆扬动时扫翻了桌案上的两盏酒,桂花香甜混着酒渍在地板上蜿蜒成痕。
他身量很高,此时也只能仰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睛——最受不了萧钰这样,被这双眼睛一看,什么嗔怒质问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贺修筠抱着萧钰,埋在她的颈间,认真道:“那日在香云寺,我就当你那话是答应与我私定终生了,所以不要同旁的男人这样了。”
“好不好?”他轻声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