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还要医者作甚?
梁映仪鲜少失仪,静寂廊前,她望着眼前兀自对弈的少女,久久不能回神。
她一人,操纵黑白二子相互博弈,一方试图包围,另一方则努力突围,棋盘中上演激烈的攻防战,处处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可能全盘皆输。
一种直觉倏然浮上心头,正如棋盘之上无声翻涌的浪潮,萧钰所挂心的,或许不止是陈皇后的病情。
良久,梁映仪开口。
“殿下问我是否信神佛,臣只读过些诗书经文,不曾供奉叩拜,故无法回答此问。”梁映仪面上少有地挂了柔色,眼神清亮澄澈:“但不论万事因果能否得偿所愿,惟愿殿下抱诚守真,恪守不违。”
萧钰敛眸沉声:“谢谢你,梁姑姑。”
她很少与人倾诉,虽未说些什么要紧事,萧钰的心底却是暖意融融。
梁映仪并非不近人情的刻板之人,前世今生,在她心中都不是。
萧钰从青釉棋罐中捻出一颗玲珑剔透的白子,棋子落盘的声音在静谧夜色中飘荡。
很轻,径直敲在人心坎上。
紫竹棋盘上,黑子先行,前一刻占领上风,刹那间又被绞杀殆尽。
无常执黑,医者执白。
她是“无常”,亦是“医者”。此手是白棋落子,落棋盘右上方,医活了整局棋,而这一式在棋子在谱里叫做“妙手回春”,亦称“医者胜天半子,亦胜死神一局”。[2]
观棋不语,黑子始落天元至满盘皆输,从始至终,梁映仪未与她谈论棋盘上的任何局势与玄机。
萧钰本来不信世间有神佛与奇事的。
此刻,她心下松动。
至少她是幸运的。
重来一遭,离经叛道,也再无回头路。生死祸福,都是自业自受的果,不论今生能否善终,她都要在这条道上走到黑。
世间人命运多舛,生来便作沙砾。此间神佛慈悲,她愿三跪九叩,拜之谢之。
*
已是子时正,镇国公薛府。
夜色凄凄,重重树影笼罩,庭院幽深阒静。
一黑衣男人绕过府邸的一角,猫儿似的无声无息,全然掩于如墨夜色中。他点亮了隐蔽的灯笼,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塞进笔杆粗的细竹筒,藏在一块砖的泥缝中——那是与公主府用密函联络的特定地点。
忽地响起几声虫鸣,衬得这夜越发寂静。
公主府的内院,仍燃着一盏小灯。
“子。”她朝夜色深处唤道:“过来。”
黑夜中渗出一人来:“属下在。”
萧钰目光落在紫竹棋盘上,问她:“办得如何?”
“回殿下,镇国公府‘影亥’方才来信,已经安置妥当,平日在府内负责打扫庭院和走廊,偶尔帮厨。”
加之此前萧钰给了一份镇国公府的布局图——那是她凭借前世记忆画的,‘影亥’的任务格外顺利。
“告诉他,又要事再传信,不要暴露身份。
‘影子’颔首应是。
薛傅延这厮还算安分,但日后未必不是个心腹大患,凭萧钰目前的能力,还不足以将他神不知鬼不觉除掉。
只能静观其变。
萧钰示意‘影子’继续禀报。
“相比之下,长平侯府仆役寥寥无几,互相皆是面熟之人,‘影戌’未能安插进去。”
萧钰了然:“盯梢便是,入长平侯府不是易事。”
“子”答:“是。”
“还有,派人去北疆,细查玄甲军、关宁铁骑和青翼营中有多少长平侯旧部,将能查到的人拟一份名册。”
萧钰深知,这事不易办到,否则这些旧部早些就被揪了出来尽数伏诛。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留意贺修筠与景珩之间有无往来。”
“谨记切勿打草惊蛇。”
如萧钰所料,贺修筠对军中长平侯旧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与景珩是友非敌。
但这两人都如出一辙地揭了过去。
她要做的,一来是通过此举提醒景珩,护好他们的安危,不仅是重生回来的她,包括薛傅延,带来了诸多变数;二来,她想看看——
贺修筠和景珩,是什么关系?
领命后,‘影子’又重新隐于夜色,须臾,冬瑶正准备替换烛芯,被萧钰拦住:“不必了。”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萧钰抬眸问道:“怎么了?”
被看穿心思,冬瑶惴惴不安,怕今日失言坏了萧钰的事。她本想早些说出来,奈何一直没找着与萧钰独处的机会。
但一想公主素来是个好相与的性子,若非原则性错误,当不会重罚自己。冬瑶破罐子破摔,咬牙道:“今日公主更完衣,贺将军问奴婢,您可跟谁学过马术,奴婢脑子没跟上,脱口而出从未见您学过。”
公主马术精湛,自己又形影不离伺候了她这么多年,若说没学过才有问题。
“奴婢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忙改了口……”冬瑶道出了原委。
萧钰哑然,难得冬瑶记挂了半日,可她自幼便在坤宁宫,哪有什么亲人,何谈省亲?
冬瑶心思细腻,又照顾她这么多年,自然瞧出些端倪来,不怪她一时漏了嘴,萧钰宽慰道:“没什么不妥,不必挂心。”
冬瑶心下一松,忽然听见萧钰饶有兴致地问:“那他们信了吗?”
“奴婢瞧着,”冬瑶回忆一番,“贺将军与刘姑娘当是信了。”
萧钰心下否认。
千人千面,不同的人在弓法、笔法等方面都有自己独到的习惯,马术亦是如此,譬如缰绳握法,脚蹬位置,身体姿势与口令口号,在初学时便已定了型,后期若想改变不是易事。
萧钰深知,自己御马的习惯里,多少带点他的影子。
常人或许难以觉察,但贺修筠面对习惯如此相像之人,断然能敏锐捕捉到。
但,若说实话他们也不相信。
萧钰命人收了棋盘,“不早了,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