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人向来谨言慎行,唯恐出了纰漏,更莫说来自境外的商人了。反观这伙人行事放纵,丝毫没有忌惮……不太对劲。
“这位……”萧钰斟酌了一下称呼,“公子,是哪里人?”
听闻汉人将豪门士族的年轻男子,或稍有学识的人称为“公子”?
扎那干过不少强迫姑娘之事,放在往常娇小女子碰见他是又惊又惧,像只受惊的小鹿,他很享受那等将人掌控手中玩弄的滋味。眼下瞧着萧钰神情自若,竟跟他说起了好话,扎那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新鲜的征服欲。
“我们是暹罗人。”扎那跨过长凳,坐在萧钰身旁,后者不经意间往旁边挪了些距离。
若是暹罗人,一是入境走漳州水路一路北上,二为常年在大夏境内做生意。这伙人皆会说汉话,多半是后者。
萧钰正襟危坐,轻轻启唇:“既来找我饮酒,你是暹罗的商客,当然是由我尽地主之谊。”
萧钰唤来小二,叫了美酒与下酒菜。
“好嘞!您请稍候!”小二笑呵呵地应了。
堂里忙活的小二捏了一把汗,往常见到“调戏良家少女”的戏码,难免会发生乱子砸些桌椅板凳,再来个“英雄救美”,逐渐夜深,店里客人都散去歇息了,堂中就剩几个忙活的店小二,哪有英雄敢跳出来冒着被一伙异国壮汉揍一顿的风险救美。
“姑娘豪爽啊!”扎那越发兴奋。
萧钰问:“公子来上京做何生意?”
“卖盐嘛,来钱快,而且这次兄弟们得了比寻常还多的盐引……”扎那饮多了酒,只觉得脑袋混胀,嘴上开始把不住门。
如萧钰所料,扎那一行人虽为外籍,却常年在大夏经商贩盐,此番是自淮盐产区而来,今夜刚到达上京,卸了货物在此歇息。
扎那又一股脑说了些有的没的,又将酒碗凑近嘴边,扬起脖子豪饮一口,溢出的酒液淌过他的络腮胡。
须臾,墨玦指尖轻叩三下桌面。
“你答了我的问题,现在轮到我问了。”扎那双眼猩红,打了个酒嗝:“姑娘婚配没有?”
“方才瞧你一口没饮,来,小美人……”他又斟满了一碗酒,径直送到萧钰面前:“今夜陪爷爷睡觉呗,让爷爷疼疼你……”
扎那露骨的目光粘在了萧钰身上,上下游离打量,最后对上了她的眼睛,不由得心中一凛。
女子一双秀眸似滢滢的琥珀清酿,本是清丽醉人,却在幽暗灯火下显得寒冷砭骨,欺霜赛雪。
蓦地,扎那手中酒碗被掀翻在地,小臂叫人狠狠逮住,他奋力挣扎竟没有从这个小侍卫手中挣脱。冷光乍现间,一柄匕首自他手背刺入,顷刻间鲜血淋漓。
扎那吃痛瞬间清醒,没忍住骂出声,又扯着嗓子唤:“大哥!阿古木!”
没人应他。
店小二忙过来劝道:“哎哟,客官们,有话好好说,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他们……”萧钰玉指捻着扇柄,指向扎那身侧示意:“好似吃醉了酒。”
“你不去瞧瞧吗?”萧钰的声音没有平仄,说到最后尾音转冷。
扎那顺着她的绔扇偏过头,瞧见方才谈笑的一伙人伏在桌上,就连平日最稳重的大哥,也昏得不成样子。
非是醉如烂泥的模样,他们太过安静,像是……扎那呼吸一滞,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脊背发凉。
像是断气了一样。
此时,萧钰的清冷声音落在他耳中如同催命的鬼魅。
“你!是你杀了他们?!”扎那盯住萧钰白皙秀颀的脖颈,想要伸手掐上去。
萧钰无辜道:“自我进来,便一直与你攀谈,哪里来的空闲?”
扎那全然不信她。
他一用劲,顿觉身体轻飘飘的,脚上却似渡了重铅,眼前的美人在他的视线里已经成了模糊重影,扎那欲扑上去挣个鱼死网破,不料萧钰轻轻一躲,他便栽倒在地。
店小二见状,慌忙过去扶扎那。他确实瞧见萧钰自招呼进来便一直落座在此,未曾离开过半分。
这女子瞧着古怪,而且他在此当值以来从未见过。他记性好,容貌这般好的人,若从前来过店里,多少留下些印象。
“姑娘,那些人……”店小二冷汗涔涔,咽了一口唾沫。
“无事,不过是吃醉了酒。”萧钰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烦请将他们送回屋去,墨玦,去搭把手。”
小二心如鼓擂,半信半疑地探了探扎那和桌旁“醉倒”一行人的鼻息,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更深几许,码头恢复了宁静,萧钰出了客栈走在廊桥上,放眼望去,只剩下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倒影,偶尔吹来徐徐夜风。
“殿下,钥匙拿到了。”
“甚好。”
“这等人,殿下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们?”墨玦向来只做事不多问,但思及方才扎那的无礼行为,他心中甚是愤然。
“那蒙汗药能让他们睡上一阵子。”萧钰神情微疏,嘴角浮气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接着回答了墨玦的疑问:“这伙人或许还有用处,终是活不过今晚的。”
“去吧。”
影卫已经摸清了商货所在地方,影子禀告萧钰后退下,如鬼魅般渗入黑夜,消失不见。
码头上的货物繁多,来自各地的货船皆在这里停泊卸货,装载着茶叶、丝绸、瓷器等珍贵商品,货仓排列井然有序,依照天干地支编号。
商贩会不定时到货仓巡检商货,萧钰与墨玦没有刻意躲避其他商户,许是更深夜重,一路走来,竟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码头巷尾传来更夫的梆声,嘹亮空绝。
借着灯火,二人打开了“甲辰”货仓,进去后墨玦又翻至仓外,将大门重新锁上。
货仓里都是大大小小堆放整齐的货物箱子,萧钰思及扎那说的那句“比寻常多的盐引”。
当朝法律规定,一引食盐的重量为三百斤,运盐之前必然要进行称重,称重的过程被称为“掣盐”。①
就算掣盐的过程被做手脚出了差漏,但这仓内的货物,未免太多了些。
萧钰打开其中一个货箱,里头满当当的布包。倒与扎那说得无二。
贩盐的包装方式很多,有布袋、席袋、笼箩、纸包等等,而淮盐产区使用的基本是布袋。②
但这货箱……另有玄机。萧钰轻敲箱壁,货箱上下发出不同调子的“咚咚”声。
“把这些移开。”
墨玦将一包一包的布袋取出,下方竟还有一个暗层。撬开后,货箱底部躺着明晃晃的一排长刀。
萧钰不太意外,却不禁颦眉蹙额,这么多货箱,都是如此吗?
大门的隔音效果欠佳,她听见有脚步声渐近。
“殿下,来了四人。”墨玦耳力一向很好,他飞速将东西原封不动地装进箱子。
“属下去将人引开。”
萧钰仍一副沉静自持的样子:“不必,先藏起来。”
墨玦身形一顿,迟迟不肯走。他会武功,能轻松跃上房梁,但萧钰没有掩身的地方。
墨玦惊愕与担心之际,萧钰打开货仓角落的箱子,里面装了大半箱绸缎,余下地方,容纳她一人不成问题。
萧钰径直跨进货箱卧倒,小心阖上了箱盖。墨玦见状,飞身上了横梁,匿在暗处。
门外有人低语,既而响起窸窸窣窣翻钥匙的声音。
“大哥他们已经歇息了。”
“咔哒——”锁被打开,脚步声愈来愈近。
“扎那那个狗东西,今夜明明该他巡值,竟把自己吃醉了。”男人语气暗含薄怒:“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萧钰已经无心管外头的人,方才情况紧急,她竟未想为何箱中的绸缎没装满。
甫一卧倒,萧钰便察觉到几层薄薄绸缎下面有什么东西,被她的身子压得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