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萧钰出门,说是要去找栖云山的师父。她走得匆忙,自己竟没好好地瞧一眼。
男人明黄色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四十出头却已两鬓飞霜,神色疲惫的脸上刻满了忧虑的皱纹,明德帝一贯习于劳心。
他坐在榻前,用帕子悉心为她擦拭枯瘦的指节。
陈皇后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道:“臣妾已经病入骨髓,恐怕是不行了。”
“四郎。”她瞧了眼前的男人一会儿,身子费力往床榻外侧挪了挪,“臣妾走后,唯求四郎好好照顾好钰儿……”
她喉咙疼得厉害,说到最后几乎没有了声音。
老四是皇帝的排行,这声“四郎”是浓情蜜意时的称呼,将他思绪拉远。
他开口,语气带着不舍与嗔怪:“晴雪,别说瞎话,你还要同朕设端午宴,为钰儿挑驸马,还要同朕看着钰儿成亲……”
“臣妾希望四郎随她的意愿。”陈皇后搭上他的手。
明德帝反握住她,却迟迟没有说话。
“哔啵——”,案几上的灯花溅落,火星子快速一闪,灭了。
黑夜压城,九重宫阙耸立在瓢泼暴雨下,不催不折。
宫人们跪在中殿,低声的呜咽此起彼伏,似乎只等掌事公公一声“皇后娘娘薨了”便开始放声饮泣。
外殿突然传来一阵骏马嘶鸣声。
“公主回来了!”宫娥突然呼道。
马上的萧钰,裙袂上沾满了泥泞血渍,周身寒露风尘。看清楚后,宫娥吓得惊叫一声。
萧钰右边的身子浸泡在一片殷红里。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像一条一条蜷曲的小蛇,芙蓉面上沾满了晶莹的珠玉。
“来人!速速去西郊抓刺客!”萧钰翻身下马,右肩处突然传来一股阵痛,血腥味萦绕鼻腔。
“太医快过来!”宫娥失色慌了神,连忙上前将她扶进殿,侍卫得令毫不犹豫冒雨往西郊赶去。
萧钰脸色苍白几近透明,睫毛垂在眼睑上,嘴唇毫无血色。她试图用手揩去眼睫上一团模糊时,却径直摸了一脸血。
“母后呢?”她咬牙冷声问,喉中含着混沌的沙哑。
宫娥急红了眼睛,“皇后娘娘在内殿,太医适才说,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
“满口胡言!”萧钰想起殿内受苦的母后和身边几只包藏祸心的笑面虎,不由得怒火中烧,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不得悉心包扎,又怕给陈皇后染上了外头带来的寒气,便简单裹了一番,进内殿去了。
萧钰向来嗅觉敏锐,苦涩的药味中混杂着一股血腥气直冲鼻腔。透过暮云纱帘,瞧见了榻边着黄袍的男人,床帷半遮,依稀可见榻上躺着毫无生气的妇人。
纱帘外的萧钰顿觉万箭攒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
榻前跪着一众太医,许是觉察到纱帘后的人,明德帝突然震怒:“皇后今日若出个三长两短,你们几个当诊的便提着脑袋来见朕!”
太医们皆是一哆嗦,忙磕了几个头后忙退出内殿,只留两人在殿内继续煎药。陈皇后病重,前些天萧钰吩咐宫娥将铜炉搬进了内殿。
他们走后,萧钰才掀开纱帘进到里间,“父皇,儿臣来给母后诊病。”
明德帝捋了捋起伏不止的胸口,看了眼周身狼狈的萧钰,神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些,他嗔怒道:“这帮蠢货,几十年的饭都白吃了!”
药炉旁的太医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一人许是被萧钰满身血污的样子吓了一跳,他连忙道:“公主殿下,您稍作歇息包扎,皇后娘娘的药就交给微臣来伺候。”
萧钰没有答话,径直跪在榻前诊脉。
她小心翼翼地给陈皇后喂下一颗通体莹白的药丸,这是她上栖云山问师父求的药。
前世的这个雨夜,她没能救回陈皇后的命。
萧钰打开诊包抽出银针,扎在陈皇后手肘内侧弯曲部位的曲池穴,银针周围瞬间渗出黑色血迹,拔了针后汩汩流出。
榻上陈皇后的眼皮略微抽动。萧钰抚着妇人枯槁苍白的手腕,心头泛上一股酸楚。
夜静极了,唯有雨打飘窗,和炉内药汁翻腾的“咕嘟”声。
萧钰抿唇凝神,注视着那方铜药炉,热气氤氲升腾,清苦味逐渐盖过了血腥气。
前世,她顾着尝试各种方子,并未亲自守在陈皇后榻边。原本吊住了一线生机,可到子时,陈皇后病情突然恶化,通知到萧钰时已经没气了。
许是她医术不精,许是病情变化势端不可预料。
但不至于此的……不至于突然没了气息。其间服过的碗药有问题!
她曾尝试过查明其中的蹊跷,但有关的太医、方子、药渣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能做到此的只有眼前这个穿着黄袍的男人。
太医将药汁滗在白瓷碗中,准备唤来宫娥给陈皇后喂药。
适才这两人也在躲着她。
“本宫亲自来。”萧钰二话不说拿过药碗。得了这声命令,太医只得躬身应是,讪讪退到一旁。
萧钰搅动汤匙,舀了口药,送入樱唇嘬饮小口试温时,她顿住了送汤匙的手,问太医:“汤药中可曾放过养心安神的药材?”
暗色湮没了明德帝的神情。
“回公主,放了首乌藤和柏子仁。”宫中无人不知长公主医术惊绝,太医便当作她的寻常过问如实答了。②
灯影潋滟。
“拿过来。”萧钰叫住收拾药炉的宫娥,两个太医心里一紧,悄悄抬眼,瞧见萧钰在拨弄炉中药渣,后背倏地渗出一梭冷汗。
明德帝脸色微不可察地阴沉了几分。
萧钰玉指捻起一片熬得不成样子枯叶,抵在鼻尖嗅了嗅,似闲聊般不紧不慢问两个太医:“你二人当差多久了?”
胆子大些的太医道:“回公主,微臣二人在太医院均当值三年。”
“啪啦——”萧钰猛地摔出手边的药碗,这一动作扯得右肩处撕裂地疼。
白瓷四分五裂碎在太医的脚旁,汤药洒了一滩,溅得太医袍角面目全非。她忍着痛,面不改色,阴沉的冷眸扫过旁的太医:“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