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这才想起，五叔当初得知他将成为入室弟子时，不喜反忧，原来是早就经历过同门的冷眼，深知人言可畏。亏自己当时还信誓旦旦地搬出父亲、太姥爷的话来安慰五叔，没想到自己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师父，其实五叔会许多本领。在山下的时候，他解过咒术，收过厉鬼，与大妖对峙毫不胆怯，还劝服狐妖破了幻境。对离儿而言，五叔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师父自然知晓你五叔师的能耐，只不过他终是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这与他的人生际遇有关，至小不受重视，父子离心，兄弟寡恩，虽遇家师赏识，却始终没有自信。”风无涯道，“离儿，你身在侯门将帅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又机敏聪慧，看过人间繁华、士族兴旺，也见过门阀倾颓、家破人亡，小小年纪所历之事已胜过常人一生。对于世事，你胸中应有丘壑，为何遇之小事便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哪？”

“师父，离儿知错了，”离城擦了擦眼泪，“真的知错了。”

“日后，你准备怎么办？”

“从明日开始，不，从今日开始，离儿便潜心修炼，不再理会旁人的冷言冷语。”

“如何修炼？”

“练气、修灵不可荒废，自当坚持苦修。此外，离儿既然决定了修术法，这便回去苦研玄术。”说着便想拜别师父。

风无涯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说道：“修行不在一朝一夕，也不能囫囵吞枣，须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你既已是为师的入室弟子，为师自当悉心教导。”说着从身后的取了一本书，递给离城，“这本《御字决》是本门第十四代大宗师御真散人所著，总结了前人真决之奥秘，又自创了新的法门，分为练气篇、修灵篇、驱异篇、除恶篇四类。你先拿去，背至滚瓜烂熟之后再回来找为师。在这期间，练气与灵修的功课暂且放下。”

离城接过《御字决》，见厚厚的一本，随即翻了翻，看到里面全是深奥晦涩的咒语和真诀，心想，若要背到滚瓜烂熟实属不易。

“怎么，嫌辛苦？”

离城忙道：“师父，弟子不敢，弟子这便回去将《御字决》背至滚瓜烂熟。”

“如此，为师便将这间竹舍给了你，让你安心修习。”

“师父，这间竹舍是你的休憩之地，怎能给我？”

“日后便是你的了。”

“若是其他师兄知道了……”

“你又来了。”

“陌师兄说了，师父给我的，便是我的，与他人无由。”离城拜道，“弟子多谢师父！”

此后，离城日日呆在竹舍中苦读《御字决》。他发觉，《御字决》中的咒语跟修“识术”时读的那些有许多重叠。只是《御字决》分类更为清晰，功能和作用交待得更为完善。然而，背口诀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离城经常背着背着便晕晕欲睡。他也不敢懈怠，身在竹舍，更不忘师父教导之恩，洗一把冷水脸，又逼着自己苦背。

他日夜苦读，用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才将《御字决》中的所有咒语、真诀背下。一开始，他觉得口诀、真言难记，对其奥秘更是一窍不通，然而熟读会背之后，慢慢领会了其中的一些深义。譬如修灵篇中提道：“灵之神识，霜之玄地，其地所损，万物所生。”又说：“天灵灵，地灵灵，水灵灵，火灵灵，土灵灵，万物灵灵，其魂归处。”

此前修灵，他以为灵力与真气一般，如旭日暖阳，若能打通奇经八脉，便能运转自如。结果，修灵恰好相反。灵乃冰寒之力，如霜打基地，须覆盖诛灭原有的精神力，再为神识引入新的生机。练气是润物细无声的过程，修灵则是破旧迎新的过程。他跑去问陌云。陌云说，灵力是冷冰冰的，至于是何道理，他也不知原由。

尽管不能练气，亦不能化灵，但离城隐约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些奥义，加倍刻苦地背颂《御字决》，结果收益良多。譬如，他方知鬼魂绝非虚无之物，而是另一形态之体，与魂魄又是不同的东西。人倚肉身而存，靠神魂而有觉知，缺一则不为人。鬼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既有肉身的记忆，也有神魂的意志，如初生之婴孩，又是白纸一张，善恶未定。好人成鬼，未必就是好鬼；恶人成鬼后，也未必是恶鬼，皆看所思所行。

所谓人鬼殊途，乃是魂魄离开□□之后，“无眼耳鼻舍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既无人之感知，便渐失人性。若是生前的记忆太过深刻，易生执念，贪暮人间；若是神魂意志过于刚强，则易修成厉鬼，永堕鬼道。转世成人之前，鬼将历经一段修行，若能放下生前种种，便能再生为人；若是执念太深，或是意志过刚，练魂为器，入了鬼道，便难以回头了。因而，佛家与道家的超度，便是在幽冥的黑暗中给鬼魂铺一条阳关大道，指引它们弃暗投明，重新投胎作人。若遇执念过深的鬼，或是厉鬼，超度无用，只能将之收魂，日夜念感化咒语，将之度化。若是道行高深又无恶不作的厉鬼，惟有摧毁，让其灰飞烟灭。

与鬼相比，妖则是另一形态之物。妖有形体，五感敏锐，神魂坚固，灵力冲沛，可随心所欲，千变万化，又因修道不同而性情迥异。

无论是鬼是妖，决定其根本的仍是自身的特性，譬如狐妖生性敏锐，易成精成妖，爱化身人形，以外貌心智迷惑人心。虎妖生性刚猛，喜修练刚强之术法，杀戮心及威权心甚重。鬼修鬼道，以煞气及怨气催动灵力，这与生前的执念、痛苦、因果相关。书上说，若要与之斗法，亦要找寻其弱点及破绽。譬如多数野兽修成妖者皆怕火，宜用火属性的术法，如“霞光万里”、“金刚咒”等。譬如穷鬼爱财，便以银钱迷惑之，再行诛杀。这些都是利用其本性及嗜好找寻破敌的方法。

离城觉得自己过去两年的时光都虚度了，从未静下心来读书专研，他越是因毁家灭族之仇耿耿于怀，越是心烦意乱静不下心，借着四处玩闹来逃避内心的痛苦。直到静下心来修术法，在专研之中寻到了乐趣，暂且将家仇放下，也将其他师兄的看法抛诸脑后，对修炼的结果倒是不那么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