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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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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拿值班补贴,但凡是节假日,罗英都是单位里自愿留下值班的那个。只要没其他人想在大过节的留厂值班,那她就一定会顶上去。

闻言,李觅摸摸桑悦的脑袋,蹲下身和她对上视线,笑道:“妈妈这么忙啊。那你等她回来了记得问问她,如果明天晚上吃完年夜饭你没事的话,能不能到沈照清家里去。阿姨买了很多烟花给你们放呢。”

“哇!!有烟花放啊!!”

桑悦惊喜不已。

2003年,上海市区还没有开始禁烟。

每逢除夕,包括外滩在内、各个区里的各个地方都会有人放烟花。

外婆家是边户,朝南那面窗台对着南京路步行街,朝西那边的窗台对着弄堂,前面没有高房子遮挡,一眼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桑悦每年过年都会一边看大人们打麻将,一边等着远方谁家开始放烟花,蹭着看一晚上。但她自己倒是从来没放过。因为罗英觉得不安全,连打火机都是不许她碰的,更别说烟花这种东西了。

桑悦:“我妈妈应该不会答应。她怕我被炸伤。”

李觅还是笑,语气温温柔柔的,继续提议:“没有那种大的烟花,弄堂里不方便放,都是些小的,还有很多仙女棒。你问问你妈妈,如果她答应的话,你把哥哥姐姐一起带过来玩吧。”

“好!”

……

桑悦家的年夜饭是有固定菜色的。

比如春卷必须要有,家里有孩子在,会在正式开饭前先炸出来,两种口味,春笋白菜肉丝馅的咸春卷和豆沙馅的甜春卷,会准备上满满三大盘。

冷菜是白斩鸡鸭胗熏鱼烤麸腰果这类,热菜就是例如豌豆炒虾仁、茄汁鱼、狮子头、油面筋塞肉、水笋烧肉、蛋饺粉丝汤等等。

其中大部分菜色由田书秀掌勺,罗莉和罗芬也会帮忙烧几个菜,等罗英值完班回家,再洗手搞点炒菜。

家里人多,也没那么多讲究,一般都让小辈们先吃。小孩子胃口小,又不喝酒,让他们吃饱了就下桌自己去打牌聊天看电视。

今年,因为沈照清的到来,桑悦又有了新的盼头。

等看完春晚里赵本山的节目,也得到了罗英允许后,她拉上周骏才和贺云皎,带着外公,一起穿过弄堂去找沈照清。

今天吃年夜饭,沈照清的外公外婆也在他们家里。

不过,一见到桑悦,沈照清立马从屋子里跑出来,招呼他们:“外公,姐姐,胖哥哥,你们来了。我妈妈把烟花都准备好了。”

李觅这次买了一车烟花,仙女棒就搞了五六盒,还有那种火树银花,也有五六盒,但基本都是小型的。

几人一起把烟花从石库门里搬出去,搬到了弄堂后面的垃圾桶附近,那里有一块空地。这会儿旁边已经有人在放了,但位置也还够。

周骏才生得胖,力气也大,轻轻松松就摆好了烟花箱。

外公拿着家里点煤气用的打火机,帮几个小孩把火树银花先放起来。

天色很黑,这一片的路灯也不甚明亮,只有火树银花的银光在稀里哗啦地跳动着,将外公单薄的身影衬得又瘦又长。

桑悦还拿着贺云皎给的仙女棒挥来挥去,余光注意到外公正微微佝偻着腰,一直没有挪动脚步。

她连忙把没烧完的仙女棒塞给沈照清,“哒哒哒”绕开烟花箱跑过去,大声喊了一句“外公”,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外公和蔼地笑笑,说:“没有,你快去玩吧,外公马上给你们放好。”

桑悦信以为真,立马用力点头,开口道:“好!外公也快点过来和我们一起!”

“好,知道了。”

几个人一直玩到新年倒计时,才把那些烟花放完。

桑悦他们得回家了,家里应该已经搓了几轮麻将,再过一会儿,外婆她们要去庙里拜佛,肯定得让孩子们先去阁楼睡觉。

各回各家前,李觅从石库门那个方向跑过来,给贺云皎周骏才和桑悦一人塞了个红包。

贺云皎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工作一年了,哪好意思收李觅的红包,连忙就要还给她。

李觅不许她推回来,笑着说:“这是压岁钱,没结婚的孩子都有的。沈照清在你们家里打扰了这么久,给大家添麻烦了,一定要收下的。”

说完,她朝他们挥挥手,牵着沈照清离开。

桑悦拆开自己那份看了看。

里面是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在她家,外婆和阿姨们往年也就一人给两百,沈照清妈妈实在大方。

至于人情不人情的,那就是大人的事了。反正罗英知道了,肯定会想办法还回去的。

桑悦家的传统就是有来有往,几块钱的账都要算清楚的,谁也不欠谁,对自家人和外人都一样。

……

-

桑悦是小月生的孩子,生日是2月17号,每年都在农历新年附近。

今年翻过年,再大半个月,差不多寒假结束的时候,就是她的8岁生日。

上海人过公历的虚岁生日,比周岁要大一岁。

8岁,听起来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只是,没等她补完“寒假生活”等待生日和新学期到来,还尚在新年里头,喜气未消,外公又一次进了医院。

哪怕是比2002年大了一岁,8岁的小大人桑悦,还不能理解什么叫“癌症复发”、“癌细胞扩散”。她只知道,外公在她出生前动过手术,身体一直不是特别好,瘦瘦的,平时吃得也不多。

因为这个突发情况,家里的气氛悄悄蒙上了一层阴翦。

外公就住在上海第一人民医院,距离河南路大约两站路远,十分钟车程,来去还算方便,田书秀就和四个女儿轮番去医院陪床。

桑悦也想去看外公,但罗英不让。

“你就乖乖在家写作业,有什么不会的去问沈照清。医院有病菌,到时候别传染了。”

非典还没过去,甚至外地还有新一波高峰,到处人心惶惶,大人们出入医院也是小心翼翼的,回家就换衣服洗手消毒,自然不许任何孩子过去添乱。就连贺云皎也不能去。

桑悦说:“我的成绩比沈照清好!上学期期末考我是我们班第三名,他才是他们班第四名呢!”

罗英脸上有疲色,闻言却还是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发,表扬道:“那悦悦很厉害啊,下次再争取考第一。外公也会高兴的。”

……

2月16号是周日,罗英没去医院,领着桑悦去克里斯丁面包店买了个小的水果蛋糕,上面有桑悦喜欢吃的黄桃。

生日是只能提前不能延后过的,明天周一,家里大人都要上班,周骏才也已经开学回了自己家,罗英就打算今天给桑悦简单过个生日唱个歌。

桑悦倒是懂事,拎着蛋糕摇头,拒绝说:“算了,外公还在住院,我们都不快乐,还是别唱生日歌了。”

罗英问她:“那你想怎么过?”

桑悦:“就点蜡烛许个愿吧,我想许愿外公快点好起来。”

周末家里人多,你一言我一嘴的出主意,还是硬给桑悦唱了生日歌。

蛋糕就6寸大小,桑悦吹完蜡烛,从袋子里拿了刀和纸盘,让罗英先切一半下来,再分出一半的一半,分别装到乐扣乐扣的保鲜盒里。

她解释说:“这边半块妈妈你帮我给外公带过去,这边的明天我想拿到学校给朋友们尝一下。”

剩下的一半蛋糕就现在分。

家里人都吃过晚饭了,也没人真的饿,一人切一小块意思意思是完全够分的。

罗英手抖了一下,叹口气,难得没有说什么,只是如她要求那样分装了蛋糕。

桑悦将保鲜盒塞进冰箱里,关门时,突然想到冰箱门上还藏了一把塑料刀,是上次沈照清过生日的时候拿来的。

他知道她为月饼刀大哭一场,特地问蛋糕店多要了一把给她,“藏好。”

桑悦怕外婆整理小菜架子的时候又顺手当垃圾清了,干脆藏在冰箱里,用一堆果酱辣酱油之类的瓶瓶罐罐挡住。

这次桑悦的生日蛋糕也给配了塑料刀,但刚刚切的时候已经用脏了。

她把那把干净的翻出来,放到了书包里。

……

三月,妇女节当天晚上,外公在医院去世。

家里所有大人都在下午赶去了医院,桑悦他们几个小的都在家里等消息。贺云皎被指派过来带着弟弟妹妹,也没准她去。

各自坐立难安了一下午,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家中电话响了起来。

贺云皎听完,哭着告诉他们,外公走了。

外婆家唯一一个喜欢吃大饼油条的人永远离开了。

桑悦这个年纪,对生死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概念,不是什么“去星星上”了、也不是什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死了,就是死掉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

孱弱高瘦的外公,沉默寡言的外公,在家里的女人堆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外公,好脾气地带他们买酷儿、陪他们放烟花、带他们遛弯、夏天给他们批棒冰的外公……从此之后,从世界上完全消失,只变成一摊灰。

想到这一切,小桑悦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才抽抽噎噎地停下。

到深夜,家里的大人们都哭着从医院回来。

后面还有很多后事要忙,要联系火葬场、布置灵堂、守夜,还要准备贡品、叠锡箔等等。

外公的墓是早先就买好的,他是宁波人,新中国刚成立没多久就来了上海,但他的父母长辈都埋在宁波,所以也要把他送回宁波去安葬,落叶归根。

桑悦家没人会开车,还要去排队买到宁波的火车票。

北京路小学对面就有售票点,罗枚下班会路过那边,就由她去买票,再顺路接桑悦和沈照清放学。

路上,两人听罗枚抱怨了周六罗英大闹医院的事情。

桑悦外公年轻时候身体健壮,是因为得了癌症才变得孱弱,但生命力却始终顽强,医生确认脑死亡之后,心跳迟迟不停。

医院那边想替他拔掉呼吸机,罗英当场发飙,将那几个医生骂了出去:“不许拔!他明明还活着,心跳还扑通扑通的,为什么要拔呼吸机?!万一还能醒来呢!”

那个小医生说:“他已经脑死亡了,其实挂着也是浪费钱。”

罗英:“我们家不差钱!白天就是,你们说没用了不给他打强心针,还是我说要打才打。现在我爸心脏还在跳,他还想活,多少钱都别管,你们有什么办法抢救都试试就行了!他自己有医保,不够的话,钱我也会出的!”

但就算这样,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

外公的心跳一点点停了。

……

外公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办。

2003年的龙华还是烧的,不用运到郊区火葬,追悼会结束就当场烧了装进骨灰盒,交给家属。

七天守灵的最后一天,桑悦家所有人全部到齐,连最小那个阿姨罗敏也带着她女儿从国外回来了。罗敏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在收拾东西回国,只是到底天南海北,再快的航班也要十多个小时,终究是没赶上最后一面。

除了家人,外公的老同事、还有弄堂里关系亲近的邻居也都来参加了追悼会。

9号李觅就带着沈照清来家里吊唁过,还送来了花圈和帛金。当天更是一早就过来,看桑悦家里人人手忙脚乱的,就顺手帮他们搬搬东西,领着几个小孩,包括罗敏五岁的混血小女儿也是她看着,免得混乱中被人抱走。

临出发前,桑悦爬上阁楼,坐在小床上,看到罗英肿着眼睛,换上了黑色戗驳领西装,还戴了条真丝小丝巾,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冠齐整地送外公最后一程。

这年头,国内物价还未开始飞涨。

但罗英这身西装是订做的,选的最好的面料,丝巾是她出差去杭州的时候带回来的,从当时的收入水平来说,价格都不便宜,算得上一个贵字。

桑悦从来没有见过罗英给她自己买这么贵的衣服。外婆家里有缝纫机,罗英自己就会裁衣服做裙子,夏天的花色棉布裙都是她自己得出来的(踩缝纫机踩出来的)。

据说,罗英那些拿得出手的衣服皮鞋,几乎都是在桑悦出生前买的。等她呱呱坠地后,妈妈好像就渐渐不再为自己花钱了,变得越来越节约越来越省。

桑悦有时候非常羡慕沈照清,因为他家很好,有空调、有电脑,想买点什么东西,李觅也从来不会把钱挂在嘴上。

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妈妈最好。

桑悦跟上了罗英的脚步。

罗英是二女儿,不用捧遗像,只有一只手里提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桑悦把自己的小手塞到了罗英空着的那只手掌心里,又安慰一般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等罗英低头看她的时候,桑悦才小声说道:“妈妈别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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