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轻轻呼了一口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平静,「不是因为她是安儿,而是因为我遇上了安儿……」
林彦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床上,泪痕沾湿了被褥,发出阵阵压抑的呜咽。
他恨,恨自己当时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再没有看姐姐一眼。
夏安儿......他曾反覆咬牙切齿地念这个名字,好像这样的话,就能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的出生确实很苦,但人间何处不是苦?
在黑院之中,当姐姐将布满血痕的夏安儿抱在怀里时,当她听见阿宁说的,夏安儿的生母觉得夏安儿就是个流着脏血的恶魔时,当姐姐如梦似幻的白裙,头一次染上人类的血污时......
他一直以为,姐姐一定是魔怔了,才会为夏安儿化身人类。夏安儿就像所有的人类一样,懦弱、脆弱,而姐姐,世上最纯洁美丽的姐姐,却不忍夏安儿受苦,这才留在红尘照顾她,日复日,年复年......
但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那句话吗?
因为他说了,觉得自己身上的浊气很脏?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姐姐要那么认真地对待这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说出这句话?
街灯惨白的光虚弱地投在林彦身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荡在房内的哭声才淡了下去。
林彦身影一闪,从床上消失了。
病房内,夏安儿的床边徒然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袍的人。
林彦又进到夏安儿的意识中,见阿宁又再一次回到黑院,赤裸着身体,呆呆地坐在窗边眺望被深林遮挡的远方,试图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建筑中,想像自己日思夜想的家就在其中某处,想像母亲康复之后,和阿明一起站在家门口,等着她回家。
属于阿宁的所有回忆再次呼啸而去,从自由到被捆绑,从生到死,直到她带着淡然的笑容凝望着夏安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又再一次......
林彦闭上双眼,侧耳倾听,终于找到了混在这些回忆之中,一个微弱又突兀的声音。
他朝黑院一间铁皮屋走去。
暴雨不断,响雷不止。他推开了铁皮屋的门,轻缓地走进堆满废弃家私的屋里,在一张破旧不堪的书桌下找到了夏安儿细小的身影。
夏安儿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捂着耳朵,弓身躲在书桌下窄小的空间。窗外轰雷一响,她就浑身发抖,哆嗦地呢喃:「妈妈……」
林彦望着她细小的背影,就像看着许多年前瑟缩在荒芜一角的自己,彷徨无助,无依无靠——
夏安儿的软弱和痛苦,他比谁都要懂。
姐姐消散后的两年间,他曾多次来到红尘,在夏安儿身边徘徊。那时候的夏安儿整天浑浑噩噩,试过一天之内暴饮暴食,吃到呕吐不止,也试过两天滴水不沾,窝在床上一动不动。她试过在过马路时突然发愣,就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眼里没有半点光彩,差点被车子撞飞。
不到迫不得已之时,林彦都不想理她,只是看着货车快要朝她撞过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出手。
每当凌晨时分,当他坐在夏安儿房外的树上,看着她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时,内心居然升起了一股冲动,悬在枝上的腿轻轻一抖,想要去给她抹去眼泪。
每次这种冲动一起,就被他随之而来的厌恶给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恨夏安儿,甚至曾无数次站在她的床边,阴骘地盯着她细长的脖子。好几次,他的手都已经触碰到那薄薄皮肤下的血管,几乎都要下手了......
但原来,他恨错了。
幼年的夏安儿依旧颤抖地哭着。闪电在天空一划而过,把昏暗的铁皮屋照得惨白,夏安儿痛苦地摇头。
「妈妈!妈——」
夏安儿骤然止住了抽泣,满脸错愕。
预期中的雷鸣并没有响起,夏安儿周身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忘忧香气。
她茫然看着围绕自己的一双手臂,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双淡漠的眼睛正注视着她,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别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