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梓聿懒懒地靠在高铁二等座的座椅上,这个时间段的班次没有什么人,所以车厢内很安静,静得几乎能听见暖风口的风声。他倚在窗边,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追逐着窗外远处的田野与低矮农舍。
夕阳将天边都映成一片金黄,白云缓缓地飘着,虽然已经是冬季,但这样美丽的天色令他想到了夏天清爽的橘子汽水,带着气泡,带着甜意,还有点刺喉咙的清爽。
他今天回课,难得没被师兄横眉冷对,因此现在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飘飘然的状态。虽然这次微小的进步,也是靠逼近极限的咬牙苦练才换来的,但他至少在当下的这一刻,很开心。
昨天和苏影一同进行的晚餐非常棒,两人聊天的节拍很合得来,甚至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亲近。几次接触下来,她比他以为的更健谈、更风趣,昨晚没有冷场,也没有刻意为之的讨好,一顿饭下来,他甚至几次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这在最近的心理状态下实在是少有。
餐厅是一家偏小众的混搭式西餐馆,是苏影选的。菜式都是很常见的,做法却很特别,味道远超出想象。这姑娘不仅人长的美,对品尝美食这件事也是十分的有品位。
头盘的鹅肝,在常规的吐司片与香煎鹅肝之间垫上了一层炙烤过的菠萝片,轻轻一咬,菠萝酸甜清新的汁水和鹅肝的肥腴在口腔中交融,丝毫不显腻味,别有一番清爽的口感。鞑靼牛肉非常新鲜,配上略带一丝苦味的葡萄柚和百香果酱,一口下去层次丰富,一点腥味也无。而两人点的主菜堪称海陆大拼:顾梓聿点的是传统的俄式红罐牛肉配土豆饼,苏影的则是香煎银鳕鱼配扒大虾。饭后甜点则是无酒的提拉米苏和芝士水果挞。
一般说来,西餐点菜都是各吃各的,不过由于苏影强烈要求,说是“想多尝些口味”,顾梓聿也就从善如流,把自己点的菜都分了一半过去。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为了满足朋友的一点小要求,更何况苏影今天帮了他大忙。然而,至少是在餐厅服务员的眼中,烛光下顾梓聿分餐的侧影,隐隐之中透出了点令人心动的暧昧意味。
顾梓聿不傻,他明白苏影那一套理论为他指了条明路,说是醍醐灌顶也不为过。思路豁然开朗之后,他心里自然很感激,因此也是尽量照顾着苏影,力求让她这顿饭吃得开开心心,一点不敢先提早回家的话头。好在苏影也很知趣,两个人吃完饭后只又拉着他聊了一小会儿,就善解人意地放顾梓聿回家练琴。幸好,顾仲景当晚不在家,顾梓聿得以练琴到深夜,次日又一大清早就起来,争取临时抱抱佛脚。
“嗯,音准有比之前好点。” 顾梓聿放下琴,看到宋熙和点点头,他抿唇,虽然脸上尽力维持着平静,可心里简直像炸开了节庆的烟花。
这是一个多月来,宋熙和第一次坐在那里从头到尾听完协奏曲的第一乐章。三度、六度、八度音阶的起手,虽然音色还有瑕疵,但至少音是都准了,加上随想曲也能囫囵拉下来,至少没出错,这让顾梓聿拉协奏曲时心理负担减轻了不少。虽然协奏曲的细节处理还显粗糙,层次感也不够明确,但宋熙和始终没有出声打断。
顾梓聿知道,这已经是难得的宽容。
他脑子里开始下意识地自动复盘:自己最开始的时候因为过于紧张音准,右手也跟着僵硬了,导致音色发闷,之后右手推进太急太紧,不够细腻,揉弦不持续,没有层次,后面的炫技片段,弓子控制地不稳,偏移太多,造成音色压死失控,十六分音符拉不出层次,尤其后面双音段落几乎是靠肌肉记忆撑完的,手根本没力气了……
每一个细节,他都能像复印机一样精准地从脑海里调出来。
他知道自己刚才是靠意志力硬扛下来的,但每一个音都还差得远。
一瞬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走专业真的好难,你到底还要练多久?还要犯多少错?还要用多少次“拼尽全力”,才能把这一切拉到配得上“专业”两个字?
“你之前对这个作品的处理还是太浅,”宋熙和终于开口,语气平缓,“威尼亚夫斯基的风格,是结合了浓郁的民族风格和辉煌的技巧,也就是说,你既要展现出它诗意抒情的一面,也要把炫技片段的浪漫绚丽表现出来。”
顾梓聿默默点头,眼神又严肃起来,师兄终于不再揪着他的音准,而是愿意开始点评乐曲的风格了,这也意味着有更高的要求在等着他。这算是个好兆头吧?他心里默默想着,却也不敢太放松。
他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抻了抻脖子、活动了一下左手——他在拉随想曲的时候整个人就已经紧绷地灵魂出走,两只手因为高度紧张而冰冷麻木,左手揉弦已然力不从心,右手很多时候都是浅尝辄止,不够放松也不够沉,以至于在全神贯注演奏完之后,他现在整个人有点脱力。
宋熙和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耐心地点评起来:
“开头的两个长乐句,主基调是高雅,又略带忧郁,但那不是悲剧感,是含蓄的情绪波动,不能太张扬,这个时候你的右手不能太急躁,弓速的变化还是不够自然,动作不要这么大开大合,要温柔,细腻,然后靠左手的表现力、揉弦力度和频率的变化来增添婉转迂回的感觉。你现在要练习的是左右手的配合,你在右手运弓换弦的时候经常左手的揉弦会暂停,虽然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但这就把整个乐句的呼吸打断了。”
宋熙和从他惯用的那把椅子上起身,伸出手示意,顾梓聿马上把自己的琴和弓递到他手里。宋熙和略略校了一下音准,就轻扬起弓子,悠扬的乐句响起,弓子最初的接触点靠近指板,弓杆外倾,仅使用了一小撮弓毛,音量较弱,左手的手腕揉弦同样也幅度略小,只隐约能感到那微妙的振动在音色中泛起波澜。
随着乐句推进,宋熙和悄然加长弓段、加快弓速,音色像水被月光一点点染亮,左手也从手腕转为大臂揉弦,相应地加快了频率、加大了幅度,整个情感释放的过程非常流畅自然,如瀑布一泄到底、一气呵成,不像顾梓聿刚才的小家子气。
这才是真正的技术啊!顾梓聿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熙和用着他的琴,硬生生演绎出了斯特拉迪瓦里的感觉!同样的琴,同样的弓,怎么拉出来的效果就如此不同呢?
“还有炫技部分,”宋熙和示意顾梓聿注意自己的弓子,“连续的十六分音符的乐句,要有力量,要承前启后,可以把他们想象成连绵不绝的海浪,然后要把这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动态表现出来,让观众听了眼花缭乱。”
顾梓聿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熙和的手,宋熙和的手指粗粗圆圆的,平常看起来有点笨拙的可爱,可当演奏起曲子时,却能在漆黑的指板上飞快准确的击打跳跃,有力的揉弦和打指,演绎出精细的情绪差别。他的左手一直保持在高把位,尽量用尽可能少的动作来完成演奏,一边还说:
“你刚才几个句子,一直在换把,自己还觉得很潇洒很帅气是不是?要是偶尔遇上状态不好的时候,又拉的这么快,稍微按不准一点,整串音都会跑掉。”
宋熙和嘴上说的是批评的话,可语气里隐隐带了点对亲近晚辈的宠溺。
他以华丽的音色完美地结束了这一段炫技,顾梓聿的身子向前倾,目光紧紧追随师兄的手,生怕漏掉一点细节——这样精彩的临场演奏可不是在随便哪个老师的课上能听见的。
纵使这段时间被师兄的高标准严要求折磨得身心俱疲,甚至都自暴自弃了,可此刻,这段精彩的华彩还是把他对师兄如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又重新赢了回来。
宋熙和把手里的琴还给他,顾梓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琴——他错怪这把琴了!
他曾一度认为,他的琴不够好,如果他换了一把真正的好琴,也许音色能美得多。但是宋熙和以自己的技术,一力把他的琴质拉升了不小的高度,用实力证明:琴拉的好不好听,最终还是取决于人。
“回去好好练,右手和左手,记住我说的重点,”宋熙和重又坐回椅子上,“比上次拉的有点样子了,算是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段日子废寝忘食地练习终于得到了宋熙和久违的夸赞,顾梓聿悄悄呼出一口长气,到了这时才算是整个人真正地放松下来了,眼角微眯,那点被他死死藏着的兴奋终于还是从缝隙里泄了出来。
宋熙和看着他这副难掩喜悦的样子,也微眯了眯眼角:“你把莫扎特第三协奏曲第一乐章拉给我听一下。”
顾梓聿愣了一下。
虽然顾梓聿多年没有拉过这首曲子了,但是当初学的时候印象很深刻,因此当下还能背谱,他也不知道师兄为什么突然让自己拉这首曲子,也没多问,就顺从地站在那里拉了出来。
莫扎特第三协奏曲应该是他第一首正式认真学过的协奏曲,作品本身的技术难度不高,没有飞快的速度,也没有滥用各种复杂的技巧,而是更考验风格的把握和控制力。与威尼亚夫斯基的浪漫主义不同,莫扎特的音乐是古典的、均衡的、童真却不幼稚的。它讲究语感、平衡与优雅,而这三样东西——恰恰是最难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