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之后,顾仲景亲自下厨,桌上的菜都是顾梓聿爱吃的:蒜苗炒肉,醉虾,青椒牛肉,还有菌菇骨头汤。顾梓聿放心地大快朵颐:顾仲景从来不会在餐桌上训人——弄得消化不良就不好了。他麻利地剥好虾,放在顾仲景碗里:“您多吃点。”
顾仲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在外干了什么坏事,想讨好我啊?”
顾梓聿顿了一下:本来只是想孝敬孝敬,可现在被这么一说,突然好慌啊。
他脸色不自然就恍惚起来,落在顾仲景眼里,心下生疑。他不轻不重地用筷子抽了顾梓聿手背一下,顾梓聿手一缩,一道红痕马上显现出来。
“爸,筷子是银的诶!”他小声抱怨一下,不过一抬头看到顾仲景微微上挑的眉毛,又不敢多话,只好大口大口吃饭。不料又被抽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了:“爸,吃饭呢!”
“哪有你这样大口大口吞的,小心噎着!”
得,顾梓聿只好安慰自己:他是长辈,我是晚辈,长辈要教训晚辈,总是能找到理由的。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顾梓聿洗了碗,冲了澡,才进了书房。
“最近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的?”顾仲景合上手里的文件,向后一躺,眼神落在男孩脸上,问道。
“嗯,除了邮件里面有提到的,还有,嗯,今天我在吴老师那里被训了。”顾梓聿眼神飘忽不定。尽管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不过还是要实话实说。他又补了一句,“还见到了师兄,就是那位很有名的小提琴家宋熙和,他倒觉得我拉的还好。”
男孩给自己小小地找补一下,以往自己在吴老师那里被训,回来总是要被再罚一顿的。这次不知道会是怎样,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吃太饱。
“这件事吴老师和我沟通过了,他说你现在需要换一位更适合你的老师,宋老师会带你一段时间,他还给你求了情,所以我今天不会罚你。不过你要记得,做事情前先过过脑子,吴老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要是把他气出个好歹,你就是后悔死也来不及了。”
“是,我记住了!”侥幸逃过一回罚,顾梓聿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看得顾仲景一阵好笑。他想了想,孩子这么乖,自己能少打点还是少打点,毕竟孩子大了,也是有自尊心的。
“过来,趴我腿上。”
顾梓聿顿时脸耷拉下来——不是说不打了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他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被顾仲景一把摁倒,扒下裤子。顾梓聿手撑着木地板,哼哼唧唧地,脸又烧红了,他只感觉到身后顾仲景的手指在自己的伤处摁来摁去,忍不住痛,还是低哼出声。
顾仲景倒是表情严肃:这已经是第二天了,顾梓聿的伤处还是青紫青紫的,许多淤伤、肿块都还没有消,很多地方也有破皮,部分伤口有了轻微感染的迹象。他从抽屉里拿出清创喷雾和抗菌的药膏,用棉签细细地避了破皮的地方涂抹,却还是弄痛了男孩,冷汗透了出来。
“你这老师下手也太重了点,这个填涂卡的错误,确实是愚蠢了点,换我也得揍你,但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吗?还有这个化学竞赛,国家二等奖已经很好了嘛,我看他就是过于严苛。”
不对。
顾仲景嗅到了点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味道——施加超出平均水平的、过于严厉的惩罚,像是在借题发挥,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他的感觉是对的,那顾梓聿只是正好有错误撞到程琤手里了,这顿打他迟早要挨——军部就喜欢靠这套手段筛选、操控年轻的备选目标,能经受住这一切的,最后都会被洗脑洗的干干净净,成为暴力机器的完美零件。
“提醒你,你这位老师,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有可能是军部的人。如果真是像我推测的那样,教书只是他的掩护身份,他真正的任务是为军部挑选军校预备生,他们挑苗子,都得打服了拧顺了,为了你自己好,日后别在他跟前太显眼。”
顾梓聿没有回答,顾仲景也就当他听进去了。
直到地下已经积了一小滩水,顾仲景这才觉得不对,扶起男孩一看,男孩紧闭着眼,脸上还有眼泪。
“怎么回事?”顾仲景有点不高兴,“自己不懂得上药,现在痛是自找的,你哭什么?”
顾梓聿摇摇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哭不是因为痛。
他一直以为程琤是真心关心他,督促他、教导他,是因为希望他变得更好。可现在,如果——那不是关心,而是一种控制的手段。
委屈、愤怒、震惊……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跪坐在地,声音微微颤抖:“可是……我以为……”
他以为自己是被在意的,哪怕方式严厉了些,可至少……至少那是为他好。
“…我原来只是觉得,自己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觉得很惭愧。我已经很努力了,可好像…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但现在,他低着头,找不出话语来形容自己的伤心和失望。如果自己挨的打只是对方操控他的手段,那程琤那句把他当弟弟,又算什么。
顾仲景倒是怔住了:他这辈子未曾娶妻,也不懂得怎样带孩子,只是受了重托,想要一心一意把顾梓聿带大,让他平平安安地过了一生,也就对得起唐大哥和晴姐了。
他自己幼时养在祖父母身边,老人的疼爱把他宠成了一个骄横蛮野的小少爷。老人去世后,他因着自己的脾性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也是在黄荆棒下才慢慢移了性情。因此凡是顾梓聿犯了错误,他便狠心下手教训,做错了便是打,生怕自己太过纵容溺爱,会养歪了这孩子。
孩子成长中哪有不犯错的呢?说到底,顾梓聿毕竟不是他当年那样顽劣的性子,在他这样严厉的棍棒教育之下能长得温文知礼,正直善良已经算是很万幸了。他不由得头一次反省起自己的教育方式,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太过严厉,顾梓聿才会如此顺从,对所有师长的角色给予的训口诫都照章全收,这对他来说也不是好事。
顾梓聿也不敢乱动,只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跪着,不久后顾仲景回过神来,扶他起来,帮他提了裤子,温言道:“好孩子,你已经很优秀了,我为你骄傲。你父母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闻言,顾梓聿迅速红了眼眶,鼻子发酸,喉咙也堵的厉害。他不再说话,而是一头埋进眼前男人的胸膛,贪恋那一点温暖。
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终于顾梓聿被粗暴地赶上床休息。他满足地用被子蒙住头,安心地入眠。
是夜,凌晨三点。窗外的黑是浓得化不开的墨,只点缀了寥寥几点晨星。妆点着高楼大厦轮廓的霓虹次第熄灭,除了街角的24小时速食店,城市的一切都沉浸在睡梦中。
本就满腹心事睡意浅浅的顾仲景是被一阵又一阵极力压抑的呕吐声惊醒的。他懵了一下,随即清醒过来,急忙起身披上厚外套,悄悄地走进顾梓聿的房间:
盥洗室里,男孩撑着洗手台,一边干呕,一边喘息。他用右拳紧紧抵住胃部,并没有注意到男人就在身后,只是闭着眼,倚在瓷砖墙上,等待着喉咙深处传来的痉挛般的绞痛慢慢平复。
男人轻咳了一声,顾梓聿猛地一回头,却像是十分地惊惶,没有伸手去接男人手里那杯温水,而是先打开水龙头,急着要把那些呕吐物都冲下去。
顾仲景觉出不对,几步上前关了那水龙头,打开灯,定睛一看,心下一冷,这才发现那些未冲干净的秽物里还夹杂着咖啡色的污块,应是胃内有陈旧性出血,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他细一思量,眼角微敛,已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不过出去两个星期,家里也请了厨艺好的帮佣,这孩子的胃怎就落得如此地步?若是他珍爱自己的身体,好好的年轻人又怎会蹉跎至这般?这些年自己的心思简直都白费了!
几个小时前才刚刚下定决心“教育孩子要温柔点”的顾仲景心火一起,想着“既然你不爱惜自己我也不会爱惜你”狠狠一脚将顾梓聿踹到地上,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纵使在顾仲景查看呕吐物时就已经抱有诸如“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再瞒也没有多大意义不如破罐破摔早死早超生”此类念头,那力道十足的一脚着实让顾梓聿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顾仲景知道自己不但前些天饮食不规律,而且今天没吃早午两餐还喝了一打冰啤,那自己的小命估计就交待在这里了。恐怕得三两天爬不起床吧?
忍着那沉沉的钝痛,他嘴硬道:“这我哪里知道?这些日子我真的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呀。”说着又真的带上几分委屈,软软道:“爸,我胃好痛哦。”
顾仲景怔忡地望着眼前的男孩,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女子温柔娴雅,笑靥如花,如水般清亮的眸子中盛着满满的暖意,她望着他,他们之间却似隔了千百年的距离。她微微笑着,说着什么,那口型依稀是:“阿景,我和维均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顾仲景一时间心中大恸,责骂的话竟说不出口。只忍了心头酸痛,强扶了男孩起身。顾梓聿本来就因怕被识破而心下惴惴,眼见着顾仲景似乎是不准备追究了,才稍稍放下心来,装作困倦至极的样子,揉揉眼睛,道:“…那,爸,你今天也很累了,回去睡吧?”
顾仲景没理他,只是把他摁进被窝,又掖好被角,把温水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沉默地坐在一边,与夜色融为一体。
男孩最初还有些慌张,虽紧紧闭着眼睛,睫毛却颤抖地不停。摸摸他手脚实在冰得瘆人,顾仲景去了厨房,热了点鸡汤,下一小把面线,强逼了他吃下去;又不顾男孩爱面子的挣扎,塞了一个热水袋进去。
许是这些天实在累得慌,久久积累的疲倦一齐爆发,男孩很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