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伊伯下意识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晦涩的人性难以读懂,无法单纯地取舍善恶,他强迫自己完成心理上的蜕变,努力地说服自己,死亡可以被悼念,也可以化作惩罚。
断断续续的惨叫声怎么都停不下来,杀死一个吸血鬼竟然需要这么久吗,还是他的潜意识在拖延?
冲击波对他的视力造成了不小的损伤,闭上眼就看不到了,他想再捂住耳朵以逃避执行了私刑后的后悔,却摸到了满脸的泪痕。
在最无助的时刻,他有点希望奥尔特从天而降,这很不成熟,完全背离了理想中那个自强、独立、能够保护他人的形象,这究竟是人格的倒退,还是他根本没有成长过,依旧是悬崖边痛哭流涕的少年?
永生,意味着清楚地痛苦到了死亡的最后时刻,他几乎想象到了吸血鬼的怒目圆睁的头颅被火焰吞噬的场景。
果然,只有切实地体会过,才深知生与死的重量。
他深呼吸几口气,擦干眼泪,断断续续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绷紧了心弦,在短暂的逃避中尽力劝自己接受现实,振作起来。
还没等目标达成,他就闻到了熟悉的玫瑰花香。
一股气息强势地接管了腥臭的杀戮现场,珂伊伯睁开眼睛,朦胧又轻柔的银色长发垂到了脸侧,他尝试着张口解释,却不知以什么立场剖开心事,向奥尔特承认他的恐惧。
这份力量总在失控的边缘徘徊,他害怕有一天,倒在地上的吸血鬼会是奥尔特。
“没事了,没事了。”
奥尔特先紧急为他止血,再固定住骨折的手臂,擦了擦珂伊伯血泪交加的脏脸,让他看不远处被淡红色结界包裹住的东西,“我用唤生试剂熄灭了火焰,他没有死。”
地上的吸血鬼仅剩半个肩膀及头部,目眦尽裂、焦黑可怖。
不死生物的不死在于,它们思维永存,且能随时替换坏掉的器官,心脏的要求高一些,不过也有方法替换——适用于被火焰焚烧殆尽前。
他正在想着对方,奥尔特就出现了,一瞬间的歉疚和悲恸快要将他淹没,惶惶不安的内心再也掩饰不住,珂依伯哑着嗓子说:“我做错了,对不起……”
“你是在求生,不是他死就是你死,错在哪?”
奥尔特捏着他的后颈,既是支撑,也在微微使力强行控制着珂伊伯的头朝向前方:“他叫怀雅特·塔尔贝格,擅长把控节奏、投机取巧,故而得名‘拨针手’。”
“此人没什么固定的立场和原则,这回盯上你不是偶然,假若你真的为了自保而杀了他,也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他的声音明明平淡如水,却像一把锤子不轻不重地敲打着珂伊伯混乱的脑子:“如你所见,死亡代表了万事万物的终结和湮灭,千万不要将其视为常规的手段……看到你没有失控,我很高兴,珂伊伯。”
“当你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制定规则,杀死一只蚂蚁和屠杀一个王国的区别仅在于,是否能掂量死亡的后果,从而克制欲望。”
“……我、我没想杀人。”
眼看治愈术基本上修复好了珂伊伯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奥尔特不着痕迹地放松了身体,将他轻柔地抱了起来:“重要吗?你的杀意可浓得很呢。正视它、接受它,死亡是最公平的恩赐,怀有敬畏之心、利用而不滥用,方为强大者所行。”
“等一下!我自己……咳咳……”
一慌就扯到了伤处,发炎高热的乏力导致他只能被迫仰起头,咽下奥尔特送到嘴边的魔药。
他能感受到奥尔特的情绪其实也很糟糕,这种时候,一个拥抱的安慰程度胜过言语万倍。
他们不再交谈,默默地消化着今夜的感触。
再依赖一会,不会很久的,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珂伊伯疲惫地把脸埋进奥尔特的胸膛,不甚清醒的某刻,他好像听见了微弱的心跳声。
万里无云,朗月清风,明天或许有个好天气。
快速回到尤吉部落,这里简直乱作一团,莫名其妙横死的间谍有十二名之多,部落的长老既要处理他们的身后事,又要安抚受惊无措的民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应对。
尤吉部落的精灵数量仅有梅洛恩部落的一半,坎特翁斯的夺权事件带来的影响很深,伊丝克德圆桌正在焦头烂额,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奥尔特的出现宛如及时雨,解了燃眉之急。
奥尔特示意珂伊伯使用坎特翁斯的徽章叫来那些东躲西藏的同伴:“将功补过,跟着坎特翁斯的从犯之罪就一笔勾销。”
“诶?您怎么知道坎特翁斯的密咒?”珂伊伯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接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还窝在奥尔特的怀里。
休息了会,他的体力恢复了一些,独立行走没问题。当着这么多精灵的面太尴尬了……珂伊伯稍微挣扎了一下,结果奥尔特的手纹丝不动,他担心反抗会引得奥尔特生气,便打消了开口的念头。
天也才刚擦黑没多久,珂伊伯按照月相大致估算了一下,他和怀雅特·塔尔贝格战斗的时间非常短,不到一小时。
梅洛恩部落在伊丝缇大森林的正北方,他中午出发,传送阵和飞爪一起使用至少也要两个小时,奥尔特是怎么做到压缩了近一小时的时间迅速赶到的呢?
坎特翁斯发动政变的时机选得巧妙,他真的对同伴中有叛徒的事一概不知吗?
唤生试剂的使用效果也是个谜,居然能熄灭从地狱引燃的晶蓝之火,“真心”玫瑰绝对不止是为了代替血液那么简单。
奥尔特和他的关系亲近了不少,但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就像被框为了对方的所有物,仅能在允许的范围内自由活动,和宠物也没什么两样。
珂依伯心情复杂,好多好多的问题又冒了出来,毛线团好歹有线头,这三千愁绪真是无解。
气血的亏损不是治愈魔法能补回来的,奥尔特将他带到了旧识安排的空置树笼那,勒令他躺下睡觉,暂时不许出去乱跑。
“发生意外是我考虑不周,你做得很好。这样的袭击日后会有很多,你……”
“没关系,我可以的!您看,那三个叛徒我抓到了。”害怕自己辜负了对方的信任,珂伊伯赶忙拿出装有蓝丝网的储物袋晃了晃。
腾不出魔力分给变形术,他很懂事地一直闭着右眼,想来不会太舒服。
他不是那个一点亲密接触就脸红得肢体僵硬的孩子了,少年人的成长快得一眨眼就看不清,奥尔特突然有些后悔放他历练。
无人应答,小小的房间就这么静了下来。
蜡烛炸了个火花,珂伊伯见对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出声道:“那个……末末·扎,它还好吗?”
奥尔特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嗯,一直在。”
“很久没见到它,还怪想念的。”珂依伯挠了挠头,“还有拉长石耳钉里的魔力可能被用掉了,我的实力不敌怀雅特·塔尔贝格,很抱歉。”
珂伊伯脖子上的紫黑色淤痕还没消退,讲了两句话就咳个不停,还自欺欺人地捂着嘴背过身咳到另一侧。
奥尔特径直按上了脖子处的伤痕,既是治疗又在遮掩着那干涸的深色血渍:“你每天怎么比我还忙?关心这个关心那个。耳坠很好、末末·扎很好,只有你说个话都不利索。”
珂伊伯会心一笑,用手语比划道:“您快去忙别的事吧。”
“晚安。”
奥尔特垂眼看了过来,同样的猩红眼眸,却被烛火映出了温情。他们没有忘记行晚安礼,某种隐秘的联系好比丝线,牵连于静默无声的注视中。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