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条的嫩叶绿意渐渐重了,漫山绽出繁荫,却还是挡不住愈演愈烈的暑气。经堂里的僧人们显然也有些难耐,蒲团的间距都比往常多拉开了半个拳头,仿佛彼此温热的呼吸会连带着周身的空气一同粘腻起来。
独独最末排的两个蒲团紧紧挨在一起,生怕谁离了谁似的。
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跪坐于其上。年长的那个手持经卷,跟着众人轻声诵读。流水般朗润的声音让本就深奥的经文听上去更为玄妙。小的那个则乖乖倚在他臂边,伸出脑袋凑过去看经卷上的内容,偶尔伸手点一点卷本,年长的那位便会自觉慢下些进度,老老实实地等他看完。
他们便是这样默契地共处了一个月。
堂上正在讲经的老僧似乎是讲得起了兴致,对一处经文的不同译本展开了自己的评议。当世通传的版本被他大加批贬。无花蹙了蹙眉,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隐而未发。叶归尘却立刻注意到了他的踌躇,干脆伸手帮了他一把。
“所以你就是这样帮他看见未来里的另一束光的?”看着被叶归尘高高托起手臂被迫引起讲经僧人的注意、并最终不得不上前与之辩法的无花,系统啧啧称奇。
“他本来就对这处的讲法心存疑义嘛,不过是担心过于招摇,才不肯提罢了。”叶归尘拾起被无花放在蒲团上的经卷,静静等待着无花注定的胜利,“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这样招摇是我的,风头是他的。大家各有所得,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还是料错了这时的无花。
“此处的经解乃是我和归尘共同商讨所得,想来尚存不少纰漏,也恳请诸位同门多多指正。”四面的赞叹声显然昭示着叶归尘期待的那个结果,他甚至隐隐可以听到些“后继有人”的夸赞,一时间竟颇有些为无花高兴。
连这么一件小事都愿对别人的一点善意加以回报。如此继续维持下去......他定会成为那个表里如一的七绝妙僧吧?
直到他听见那个消息。
“我......可能要和师父走了。”无花充满歉意地看着叶归尘,“莆田那边似乎出了些变故,师父着急回去,我也得随他一道。这些是我抄写下来的经文复本,你不是最爱这几卷古卷,却又嫌难得考据辨析么?我一一做了对照整理。后续若再有结果,也想办法一道寄来给你......”
无花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干脆直接低下头去,不看眼前人的反应。
那双像是集天地灵气生出的眼睛,若是莹莹地涌出泪珠,倒真教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叶归尘倒没有哭。他只是下意识地攒住了无花的袖子,有些茫然地想着,“走?”
“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再度陷入看不到尽头的孤寂;意味着他将错失无花后续的整个成长;意味着或许下一次再见......无花又将变成书里那个受尽石观音挑拨磋磨、最终一生尽毁却只会让人拍手称快的狠辣反派。
他实在很难将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和那样惨烈的结局联系在一起。
——以至于他竟忽略了室内骤然响起的清润人声。
无花似是惊讶至极,顾不得手里明明分外宝贝的书卷,随意丢在一旁便朝着叶归尘扑了过来,拉着他的双手激动道:“归尘,你......你可以说话了?”
“滴——检测到能量充足,系统已自动完成模块升级。”机械音找补似的在叶归尘脑内响起,“虽然来得有些晚,但到底也还是赶上了分别。”
“有什么话,宿主从此想说便说吧。”
无花这一嗓子嚎出的动静不小。不多时,两人身边便围来了一大片僧人。要小归尘叫师兄的、问他念自己名字的、想听他诵佛经的......少林寺近年来头一次有这样喧闹的场景。
而叶归尘只是沉默地伫立其中,望着虚空一言不发。那对周身的呼唤仿若未觉的模样,不由教无花疑心方才的一切是否都是自己的错觉。
沸水一般的喧闹逐渐被叶归尘的冷淡冰镇,原本还在起哄的僧人们也渐渐安静下去,有些不知所措地彼此观望着。一炷香后,闻讯而来的住持和天峰大师缓缓走进人群,如主心骨一般,迅速撑起了场面。
“孩子,”住持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可是有所思?”
叶归尘身遭的冰雪总算随着话语消融。他一点点抬起了头,冲着住持恭敬行了一礼,思绪却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索中,“有惑。”
如戛玉敲冰,声音清润而又带着些孩童独有的甜糯,倒是像极了他这个人。
“何惑?”住持慈眉道。
“分离之惑。”叶归尘答道。
“今有解否?”
“无解。”
“那有所得乎?”
叶归尘闻言猛地抬头,先是看了看眼前供奉的佛祖金身,又看向了一旁正有些欣喜又有些关切地看向自己的无花,思忖片刻,终是叹息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天峰大师满是欣慰地笑了起来,“好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果然是个身负佛缘的孩子,不知你可愿入我门下,随我修行?”
“师兄这可是要横刀夺爱了啊。”住持也笑了起来。
“他既佛缘在南,便强求不得。”天峰大师抚了抚须,“何况他既因无花而生惑启言,又因此惑而顿悟。若能与其相携而行,想来于两人而言,皆是一件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