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颂璟很高兴,戴上手腕,又下意识往衣袖里藏。她怕被别的公主看见,要抢走。原辞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心口仿佛被潮水一浪接一浪拍打着。他以前猜到赵颂璟被人欺负时,也会觉得胸口一阵阵疼痛。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赵颂璟是他的好友。
现在他才明白,岂止是好友。他期待的远不止如此。
他和赵颂璟认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记不清他们相识于何时,是源于原辞捡到小白,赵颂璟从狗洞里钻出来,说“那是她的朋友”吗?还是原辞对草木说话的时候,赵颂璟走来问,你们在聊什么呀?我可以听吗?
他只觉赵颂璟无比自然地在他的生命里,就像破晓伴随着晨雾、夕阳伴随着长庚星。原辞希望赵颂璟一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即使他回答之后,赵颂璟转头便忘了。他想看着赵颂璟在他身边长大,或许以后她会长开,变成很漂亮的姑娘,或许不会,因为她已经足够吸引人。赵颂璟白发苍苍的时候,也将很可爱吧?她的身体里,装着一颗充满好奇和明朗的心。
原辞待在赵颂璟这里,陪她睡着才悄悄离开。原本他想,等宫女来服侍她入睡,他就走,可是没有一个人来。甚至宫里的守卫都不大经过这里。
赵颂璟的居所,就像那座废弃的旧宫。
原辞几年前就发现这一点了,他想办法找了几个得力的嬷嬷和宫女到这里来。他每个月都会给她们送一点银子。没想到她们并未照顾好赵颂璟。赵颂璟也不说。
赵颂璟对无人照看她的状况已经习以为常。她吃过饭,将碗筷在门口的池子里洗干净,放在门外,明天早饭时候,嬷嬷会来收走。然后自己打一桶冷水进屋,洗好澡,和小白钻进被褥里。她让原辞闻她的被子,“今天有个姑姑,给我扇风,还教我晒被子。晒完就是干的,像太阳一样。”
她睡觉也没有摘下两串手链,一直在转珠子玩。高兴时又说一句,“原辞、原辞,谢谢你。”
原辞隔着帘帐,对她笑,“过几日我们再去街上玩好吗?你喜欢什么,我们就买什么。”
他离开的时候,打算找人把今天那个好心的宫女安排到赵颂璟这里来,但潜行出门时,便见那个姑姑已经提灯守候在赵颂璟的小宅门口。
原辞心下一动,猜是赵栩调来的。赵栩常常什么也不说,就把事情做了。似乎如他所说,他是个好人。但原辞写那几篇文章,可不足以抵过赵栩的好。原辞有些摸不清,赵栩究竟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他思索着,从赵颂璟这边走去了皇家藏书苑。这是前前位喜好读书的皇上所建,当今的皇上赵儒意下旨要“教化天下”,将藏书苑向王公子弟昼夜开放。有些好学的子弟甚至会通宵达旦在藏书苑里温书。原辞有时也会。他从这里回家,没人会觉得奇怪。
路过藏书苑时,原辞犹豫片刻,调转脚步进了里头。昨天他将一卷记载仙界传说的古籍放在了第三十二间书库的第八个书架从下往上数第四层第三格,今天那卷古籍还在里头。但是打开,有了新的批注。
“常闻恶人恶鬼行走于天地,却鲜少听得仙人之事。五方仙尊、诸天神将皆是传说,若非司命宫屹立至今,人界早已将‘仙’抛掷脑后。你说,仙者是否离席太久太久?”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没有人敢妄议仙者。可对面那人,总是如此胆大妄为。
***
“辞儿,你站住。”大学士原鸿屏退左右,将年方十四的孙儿独自留下。
“祖父。”原辞抱袖侍立,少年清毓的身姿与花影同映,温雅如廊下猗兰,无芒无锋。
原家诗书传世,族中子弟皆是瑶环瑜珥,博采众长。但原鸿尤为疼爱面前这孩子,“辞儿,你已是议亲的年纪。普天之下,无论你钟情谁,祖父都可为你提亲,甚至请旨。唯独九公主,万不可接近。”
见祖父突然如此,原辞跪拜道:“祖父,孙儿对九公主并未有非分之想。”
“今日在殿门外,你以为只有老夫察觉你对九公主与众不同?”
“孙儿……”话至唇间,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倘若你果真对九公主只是同窗情谊,那么,祖父为你向藏书苑那位提亲,如何?”
“祖父?”原辞猛然抬头望向祖父的身影。午后阳光太清澈,穿过玉兰藤落在原鸿素白长袍上,将人影照得稀薄。
藏书苑那位是原辞一个人的秘密,连赵栩都未曾察觉。祖父何为知晓?
大约在十二岁时,原辞发觉他从藏书苑借的书中,总有几句批语与他所思所想不谋而合。他在书中再次批注,没多久,纤巧的簪花小楷又回复了他。
他和那位不知名的姑娘——原辞认为是一个女孩儿——以书为媒,来往交流了近三年。那是个博古通今的姑娘,无论原辞聊什么,她都能接招。原辞写下长文,论仙与鬼与人,三界相生相克。而那位只需几句话,便问到了原辞从未思考过的事情。原辞深深为她所折服。
有时他因某句诗词心神荡漾,仿佛与诗人隔着浩渺时空遥遥对拜。而那位的批注,则让原辞觉得他们在同一处时空,不同地点,共享一段风景,也共享相通的心境。
书中大千世界,一程有一程的风光,一字有一字的霁月。有人与他走在书中古道,他们心有灵犀,漫谈风月。
起初,原辞只当那是位学识渊博的友人,直到有一天,赵颂璟歪着脑袋问他:“这册书写的什么呀?很有意思的故事吗?”
原辞这才发觉,他看着批注,在不自觉微笑。
下一次,友人在论道之外,荡开一笔,说:这几日天气晴好,事事明朗。
原辞从书中抬头,望见阳光落满荷塘,映日荷花别样俏丽。他抚摸着赵颂璟熟睡的脸颊,心想,是啊,天气晴好,事事明朗。
他托人从西胤带手链,要了两串。他不曾见过那位友人,他想象她是青竹一样雅致聪慧的女孩。但是两条手串都被赵颂璟看见了,而原辞不忍让颂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