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
南凛将周懿将军单独召进宫,两人一起来到南玉的长安殿里,南凛亲手把那副珍贵的贵妃画像交到周懿手上,周懿惊讶地看着画,不敢相信那是他妹妹。
“我虽是母妃的养女,对她的感情却不比南玉浅,且舅舅一向待我如至亲,我一直将周家视为我的母家。而今侄女有事需舅舅相助,且此事事关我与周家的生死荣辱,还望舅舅成全。”
周懿收起卷轴,扶起行礼的南凛:“公主这是什么话?你母亲嘱咐过我,你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又何须说两家话?”
“听到舅舅此言,我便放心了许多。”
而后,她与周懿耳语了几句,周懿听完后面色凝重,南凛以为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于是补充道:“舅舅不必为难,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周懿纠结地说:“不是我为难,我是担心你为难。公主,若要做成此事,必不能对大皇子手下留情了,大觐有立嫡立长的传统,嫡长子的存在是你最大的威胁。
“舅舅说的话我都明白,但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让崔氏垮台,没有军队和官员的支持,大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接着,南凛开始向周懿说明她的计划。
“父皇出行洛阳时带走了大明宫的左右羽林卫,剩下的左右万骑一直由崔家的将领把控着。我已经在宫里准备好了八百刀斧手和两千近卫,只待时机将崔家人彻底铲除,重新挑选左右万骑,让大明宫里的侍卫皆为我所用。”
周懿说道:“左右羽林卫一走,大明宫立马有其他将士前来填补空缺,这些人都是跟着我上过战场的觐军精锐,约莫有两万人,都是在战场上厮杀过来的,最是忠肝义胆,随时听从公主调遣。”
“请舅舅将三分之一的精锐调到大明宫的玄武门,届时与我的两千近卫汇合。南玉成婚那天,崔氏和其余观礼的宾客都要从玄武门进入大明宫,一定有人在那里做手脚,不得不提前准备。至于其余皇子,宫里另有可信之人负责看管,以免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周懿再次向南凛确认:“公主真的想清楚了吗?这件事情可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我知道此事之艰难,只是南玉大婚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崔氏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且大明宫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再熟悉不过,要是南玉在宫外成婚,我还真没有把握。”
“既然公主已经下定决心,那么我必然尽全力辅佐公主完成大业。”
南凛又询问周懿:“南玉成婚,姑姑必然要带着两位妹妹和子婴同往大明宫观礼,到时刀剑无眼,恐伤着他们。何况他们一走,将军府岂非无人照看?”
周懿道:“我也担心他们看见宫里血肉横飞的场景,尤其是你二妹妹浸月,胆子很小。但南玉成婚这么大的喜事,若周家不来人实在反常,崔氏必然起疑。不过此事也不难,让你姑姑找个由头把你两个妹妹和子婴留在家里,我与她一同出席即可。你大妹妹沉水自幼操习短剑,技艺精湛,由她来看家,我很放心。”
“这样便好,我就怕伤着他们。还有一件万分要紧的事情,以防父皇突然驾崩,我需要姑姑准备好一份昭告天下的圣旨,待一切尘埃落定,以大觐长公主的身份宣告大觐的下一任主人。”
“这些你姑姑早有准备,你需要的时候她自然会登场。不过,她跟我说过,以陛下的考量,多半会把皇位传给你,或者给南玉。他一直担心他死后,你会被人欺负。”
南凛听到这话,心里蓦然发酸。
她对觐帝始终心怀愧疚,这些年她一直暗中给觐帝服下雀山研制的“红丸”,这东西虽然短时间内大补,但是也会有伤及神智的副作用。
雀山跟她说过,吃了这红丸,觐帝的身体虽然暂时会有好转,但是神智会越来越不清楚。
南凛万分不忍,但是没有办法,曾几何时她羽翼未满,唯一的靠山就是觐帝,她必须让他看起来与健康之人无异,否则就会有人觊觎她手上的权力。
她站起身,背对着周懿,怕他看见自己眼眶里的泪水。
“父皇向来疼爱我,可惜我不是个皇子,他要是立我为皇太女,岂非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不愿让他受天下人指责,我想要的东西,一定会自己挣到手里。何况,就算我为了夺权做出什么罪不容诛的事情,以父皇现在的模样,应该也不会知道了。”
“我只是觉得,公主也不必太悲观,事情还没走到我们不得不发动宫变的程度。说不定陛下从洛阳回来就要立你为皇太女了,到时你可以名正言顺的登基,大明宫里也少了一桩腥风血雨。”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要做好两手准备。舅舅记得给我拿一副安神药,毕竟要在南玉成婚那天动手,他为人心软仁懦,我不想让他亲眼看见宫变的场景,不如就让他在长安殿里安睡好了。”
周懿最后问了南凛一个问题:“宫变之后,崔家的人要怎么处理?”
南凛霎时收回了眼泪,眼神一如从前那样冷静理性。
“当年崔家是怎么对待李家的,我们就怎么对待崔家。”
七年前,兵部侍郎崔典徽联合赵宰相构陷李远道收受贿赂,枉法营私,其实这些并不足以让李氏死这么多人,当年参奏李氏罪状的折子里还有一条,只有皇帝、皇后、南凛和南瑜知道此事。
崔典徽称李远道的儿子,也就是李贤妃的父亲李惟豢养府兵,意图谋反,陛下这才下令斩了李惟,然后致使李氏全族被抄。
受贿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但是谋反只有死路一条。
风水轮流转,自崔皇后被圈禁起就日渐衰微的清河崔氏,因与皇室联姻短暂回光返照了一会,如今终于要迎来寂灭的时刻了。
南凛已经无法再忍受眼前这一切了,更无法再压抑住对于权力的渴望。
欲望也分深浅,而对于权力的渴望是所有欲望中最浓烈的一种。
南凛和她的弟弟们不同的是,过去她不仅要压抑欲望,还要连想都不能想。她一想到通往权力之路上,必须要跨过封建势力的大山,必须要经历比弟弟们更多的苦难,就感到无助与悲伤。
一旦思考,就会痛苦。
终于,她决定不再思考,而是直接通过行动,夺取她想要的一切。
她迈出了那一步,也将因为她的勇气而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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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日
明义殿
“廉王殿下,崔大人飞鸽传书来报,陛下他,三日前已经立二公主为储君了。”
听到这话的崔氏幕僚们纷纷大惊失色,还有人拉着传递消息的小厮,问他皇帝是不是神智不清了,不然怎么会立公主为太子?
南瑜的情绪则没什么起伏,他好像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当知道皇帝真的略过他,直接封他的妹妹为皇太女,他还是感到无比失落。
他已经尽力去做一个优秀的皇子了,为什么父皇还是更爱妹妹多一些?自己到底哪里比不过青鸾了?
到了这一刻,他仍然对无法对父皇的偏心释怀。
是什么让他决定发动宫变的呢?
直接导火索是吕美人的死。
觐帝虽然已经下旨封锁吕美人死亡的消息,但是在除夕家宴上,南瑜没有看见吕美人的身影,南琬也由南凛抱着,他难免感到奇怪。
再去承欢殿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在承欢殿打扫地砖的老嬷嬷告诉了他那个噩耗,但他不愿意相信,在承欢殿发了疯一样的找人。
他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了,更不敢相信的是,还有谁能杀了她?
难道是父皇知道了他们的奸情,秘密处置了她?
一定是那天,那天他与吕美人在承欢殿后殿颠鸾倒凤的时候,那个在院子里摔了茶壶的人泄了密。
那么父皇到底知不知道吕美人的情夫是自己?
他日思夜想,想不出一个结果,最后成了疑心病。
父皇是不是也想不声不响地了结了他,才没有展露出任何异常的反应?
他认为父皇已经杀了吕美人,并且很快就要来杀他了。
那不如他先下手为强。
他是嫡长子,宗法纲常都站在他这一边,他为储君,比二妹妹合适得多,服众得多。
崔氏的亲族门人不断怂恿南瑜去夺嫡,杀了南凛夺取储君之位。只要他登基,崔氏的荣华富贵又能回到巅峰状态,皇后也可以不再被圈禁,名正言顺成为太后。
一切都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就算南瑜不愿意做,也不得不做了。
然而真正让南瑜下定决心要与南凛针锋相对的,是白天四皇子南瑾送来的一碗药膳。
今早下了早朝,南瑜正准备离宫回府,不料南瑾拦住他,称自己为南瑜从雀山那里讨了一张药方,可以治疗心气郁结。
南瑾因为身体不好,在宫中一向存在感极低,不争不抢,虽不爱社交,但人缘不错,南瑜没有拒绝他的理由,便随他来到拾翠殿。
南瑾让宫女把熬好的药端上来,还给了南瑜一张药方,让南瑜回府后叫下人熬着喝。
南瑜喝了几口药膳,刚想问这药怎么这么苦,就一口血喷了出来。
南瑾吓坏了,赶紧传来太医,将南瑜扶到后殿休息,南瑜躺下后,南瑾跪在他床边发誓道:“四弟实在不知大哥为何会突然呕血,若弟弟有意谋害大哥,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南瑜虽然腹痛不止,但还是强撑着对南瑾说:“四弟何苦说这样的话?要是我不信任四弟,又怎么会来这里呢?”
南瑾带着哭腔道:“弟弟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大哥这般呕血着实蹊跷,可是今天吃坏了什么东西?”
南瑾的贴身太监说:“主子今天赶早朝匆忙,不曾吃什么呀。”
南瑾用袖口捂着嘴,惊讶道:“这不是奇怪了?若大哥只喝了药膳,不该有这样的反应啊。这张方子是雀山大祭司给我的,我常年从他那里拿药,不曾像大哥这样过。”
他又补充道:“按理说雀山大祭司开的方子不该有问题,我问他拿方子时,还特意说了是给大哥你准备的。毕竟每个人体质不同,弟弟自幼病弱,用药剂量比旁人大,所以让雀山祭司准备药方时要考虑到哥哥的身体状况。”
这时太医正好到达拾翠殿,赶紧为南瑜诊脉,半晌后,太医忧心忡忡地说:“廉王殿下这是服用了药性相冲的药,两者合用产生了毒性,以致王爷腹内出血。”
南瑜擦掉嘴角的血迹:“还请太医帮忙看看这张药方。”
太医接过雀山开的药方,没多久便说:“这药中添加了半夏与乌头,药性相撞,会产生毒性。”
南瑾大吃一惊,南瑜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然后说自己需要休息,让太医离开。
待太医走后,南瑾屏退左右,颇为不解地说:“大祭司何故害我?若是今日大哥不信任我,我岂不是要担杀兄的恶名?此招离间我兄弟二人,实在可怖。”
南瑜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对啊,祭司何故害我们,想要我死的另有其人罢了。”
南瑾难以置信地说:“可这方子确实是大祭司亲手交给我的,若不是雀山大祭司有意谋害,还有谁能让他做这样的事情?”
南瑜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细想。
这件事情之后,南瑜终于在崔家人面前松了口,他已经决心不再顾及手足之情,发动宫变,为自己、母亲和亲族找一条活路。
大明宫里的左右万骑尽供他指挥,朝廷里的崔氏官员也已经准备好,待他完全控制了大明宫和其余皇嗣之后,金吾卫郎将会包围觐帝的紫宸殿,朝中的崔氏官员与门生联合上表请奏觐帝退位为太上皇,立南瑜为太子,先监国再正式登基。
今日是月圆之夜,崔氏的官员们为安排宫变的事宜议论纷纷。
南瑜却意不在此,而是在想,今天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是母亲被圈禁,父亲病重,他想要的团圆,再也没有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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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瑾送走了腹痛好转的南瑜,南瑜临走前还嘱咐他,切勿声张他中毒的事情,以免让在洛阳养病的皇帝不安。
南瑾眼含热泪地答应了他。
到了晚上,南瑾携贴身太监秘密出宫,来到一处宅院。
太原王氏家中育有两子一女,其中一儿王笺,一女王秋漪,皆为王夫人嫡出,另外一个庶子王筝为妾室庶出。
这个宅子是王筝自己置办的私宅,南瑾穿着黑色的斗篷来到这里,如过无人之境般进入王筝的家,太监则留在门口看守。
房间里没有开灯,还好月光如炬,让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光。南瑾一走进去,便有人从身后抱住他。
“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今儿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南瑾从王筝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你父亲从洛阳来信没有?”
王筝自幼跟着父亲习武,肩宽,古铜色的皮肤,为人放荡不羁,从不好好穿衣裳,寒冬腊月里也要把结实的胸膛露出来,头发也要半披半扎,方显风流。
“我们大觐要有女皇帝喽。”
南瑾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父皇当真已经对二姐姐宠爱至此了吗?千年祖制,就这样弃之不顾了?”
“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关系吧,谁当皇帝,你不都是王爷吗?”王筝不解地问。
南瑾冷笑着说:“姐姐当了皇帝,还不得立南玉为皇太弟?同样都是大觐的皇子,我就没有这么好的命。”
王筝抚摸着南瑾的肩膀,安慰他:“二公主登基哪里会这么顺利?我就不相信大皇子能忍下这口气,二公主比他小,还是个女人,我是他的话非造反不可。”
“你是你,他是他,你的人品如何能与我大哥相提并论?”
王筝对于南瑾的嘲讽毫不在乎:“不管怎么样,南瑜就算不为了自己,还不为了皇后娘娘争口气?二公主要是登基,还能放过他母亲?这两个女人在朝堂上斗了这些年,连我王家都知道崔周两家水火不容。”
南瑾喃喃道:“但愿大哥能搏一把,若他当上了皇帝,给我一块小封地就行,哪怕是在北疆和南蛮。我不求其他,只求带着母妃尽早远离长安这块是非之地。”
“难道你二姐姐上位就不给你这些了?你什么时候得罪了二公主?”
“我怎么会得罪她,你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
“好了,不要再问了,我要走了。”
王筝张开双臂拦住了南瑾的去路:“这么早走干嘛,这么久没见,你不想我吗?”
南瑾不想跟他多费唇舌:“我要回去喝药了,还有,我不喜欢男人,收起你这幅垂涎欲滴的嘴脸。”
王筝笑着说:“怎么,现在不要我的药了,当初可是你主动投怀送抱,说要是没有那味药,你就活不成了。”
南瑾体弱,皮肤苍白,身量纤细,颇有弱柳扶风之姿,站在高大强壮的王筝身前,显得愈发娇小。
王筝一把搂住他纤细的腰枝,在他耳边轻语道:“当初既然利用了我,就该知道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