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一回头,却没看见人:“是谁在说话?”
陈叁赶紧回话道:“老爷,是小的。”
侍从把头低下,这才看见了小不点陈叁,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是另谋高就吧,就你这二两肉,遇上彪悍难缠的,说不定就小命不保了。”
被打击到的陈叁愣在原地,他开始怀疑自己会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被活活饿死。
眼看天就要黑了,他还没有地方可以借宿,看来又得在古庙里睡一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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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庙里格外寒冷,夜风将门吹得咯吱作响。
陈叁怕黑,将自己紧紧裹在草席里面,嘴里不停念叨着:“这里可是寺庙,虽然佛像身上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但是佛祖仍然会庇佑着你的,不要怕,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怕。”
在这种孤独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想:妈妈会在做什么呢?
现实世界的陈叁是否死去这件事情,就像薛定谔的猫,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二者处于叠加态。
如果他真死了,妈妈一定会伤心至极,这是让陈叁最不敢细想的地方。
他在寒冷和恐惧中睡过去,没承想到了后半夜,有人来到了古庙。
俗话说冤家路窄,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正是白天闹上官府的李立本。
陈叁听见有动静,迷迷糊糊地从草席中探出头来:“你好呀。”
李立本被吓得弹跳起来:“啊啊啊……”
陈叁急忙坐起来解释道:“别怕别怕,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死人……”
李立本经过下午这一折腾,又累又饿,头晕眼花,头上的伤口也顾不上包扎,脸上还有未干涸的鼻血,模样甚是吓人,但好在陈叁认出了他:“哎,是你啊!”说完他就有些心虚,毕竟是他那一脚把李立本绊倒,才害李立本被抓。
李立本也冷静下来,揉了揉眼睛:“是你……”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陈叁看见他额头的伤和血迹,心里有些愧疚,主动示好道:“你好啊,我叫陈叁,你也来这里睡啊……真巧。”
他傻笑着,为有人作伴而开心。
李立本扶着寺庙的木头柱子坐下来,白天那一摔,他到现在都缓不过来,头愈发疼痛。
“是,这不是没地方去吗。”
陈叁小声说道:“我那时候不知道你的情况,只是想帮他们抓贼……”
李立本摆摆手:“我知道啊,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你小子也只是热心肠罢了。”
陈叁心里好受了一些,随后两人无话。
李立本从怀里掏出那幅画,就是这幅画让见多识广的县令都目瞪口呆,陈叁难免有些好奇。
李立本注意到陈叁求知的小眼神,笑道:“小子,要不要过来看看?”
陈叁点了点头,抱着草席挪了过去。
借着月光,陈叁看清了画像上的人,“这也太美了……”他忍不住惊呼。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画师功夫太炉火纯青,这么暗的光线下,美人头上的雀冠还是如此珠光宝气,隐隐闪着金光,眼睛更是顾盼生姿,上扬的眼角欲语还休,绛唇小巧如鲜红樱桃。
“这世间竟然会有这么美丽的人。怪不得县令不让你把画卖掉,这得付出多少心血啊,哪里是银两能衡量的。”
李立本声音有些虚弱,而陈叁一门心思在欣赏画上,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对陈叁说:“你竟然是个懂画的……”
陈叁摇摇头:“我并不认识这画上的人,对画艺也不大精通,但我写过文章,一篇好文遣词造句皆是笔者心血,换做画师,想必也差不多。只看这画的上色与勾线,便知精巧的技术和细腻的心思缺一不可。”
李立本靠着柱子,拿手捂着额头:“说得挺好,看来你我二人竟然是不打不相识了。”
一来二去,两人竟投缘地聊了起来。
原主陈三是从洛阳来长安参加春试的,不幸在勤工俭学时被官家纨绔子弟打死,但这些话不能对李立本说。
陈叁只说来长安后在清河坊打工,顺便准备考试。
相比之下,李立本的仕途则要幸运得多。
他家是陇西李氏的旁枝。
陇西李氏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名门望族,家里出过三朝元老,也就是曾经的宰相之一李远道,更有文官无数,供职翰林。
本朝皇后的母族——清河崔氏,以武将诸多闻名觐朝,陇西李氏则以文臣泛泛而蜚声天下。
一李一崔,一文一武,相辅相成。
只是世事难料,盛极必衰,宰相李远道终究是普通人,也被困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之中。
李远道于七年前病逝于京城,他死后不到三天,皇帝就派人抄了他家,四十余个侍卫在李府搜查了三天三夜,收缴白银万两,还有数不清的朱缨宝饰,古董字画。
陈叁是正儿八经学过历史的,他觉得这件事没有一个“贪”字那么简单,若李远道当真见钱眼开,唯利是图,他又如何能做到三朝宰相,难道真的露不出一点马脚?
可若他深藏不露,他死后皇帝为何又立刻抄家?
何况李远道在朝为官多年,学生桃李天下,几代皇帝赏赐的财宝亦数不胜数,那钱真的来路不正吗?
谁见过这笔钱,谁能说真的有万两白银?
是因为贪钱而抄家?还是为了抄家才有了贪钱这个罪名。
帝王心术不可揣测,陈叁不敢多想,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立本靠着柱子,望向投射进古庙的月光,接着说道:“皇帝抄了李氏主家一脉还不肯罢休,所有沾亲带故的旁系亲戚全部都因此受到牵连,整个陇西都被笼罩在乌烟瘴气里面,每天都有无数文官被下大狱,男丁被赐死,被充军,女眷被变卖为奴为伎,延续将近百年的簪缨门第,就这样落没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陈叁深深叹了口气:“真是千回百转,可悲可叹……”
他又问李立本:“那你也是在那个时候无家可归的吗?”
“不是的,那个时候我很安全,我儿时家族还很兴旺,十岁父亲就将我送进宫学画,学成之后成为正式的宫廷画师,李氏被抄家的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做着成为画圣的春秋大梦。宫廷奢靡之风盛行,我整日里跟着同僚们醉生梦死,为赋新词强说愁,真是意气风发,好不快活。如今想想,竟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陈叁:“那后来呢,你有受到牵连吗?”
“在宫里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没人注意到我,倒是李贤妃倒霉了,被降位为三品婕妤,没过多久就忧思过度,在宫里病死了,说起来她还算我的远房堂姐。”
陈叁不知道说什么好,天子一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可这些后宫里的女人又知道什么,就这样被无辜牵连。荣耀是家族给的,灾难也是家族给的,她们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