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徐归闻到一股极浓郁的苦药味,惊觉肋间箭已经拔出,伤口上了药,被包扎得极紧实。
听得昨晚那孩子的声音:“大娘,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徐归心头一热,感叹自己实在是命好,先前能得子声兄相助,如今又有稚子报恩。
又听得一妇人的声音:“小郎君,我受你父亲的嘱托,为你府上的人治病,却没有救别人的道理。这人来历不明,当胸还中了一箭,想必是逃兵,是要判死罪的。如今你自身难保,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说罢轻叹了一口气,脚步声渐渐远了。
孩子声音便大了几分,语气中还带了笑意:“他是来历不明之人,我亦来历不明之人。他身有重伤,我恰有好药,为何不救?何况这人自身难保还救我一命,一定是可用之人。”
勉强睁开眼,便见到一个约莫十一二岁,身高至少得有五尺的小孩儿。
这孩子上衣下裳,腰上束一条红巾,头上一个白幞头,脚上穿着一双乌皮靴,只是普通孩子的打扮,并不像权贵人家的公子,他恍惚间看到了子声兄,于是对这孩子又多了几分善意。
孩子见他醒来,赶忙靠近问道:“这位大哥感觉如何?”
徐归怀着必死之心,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救活的机会。一时不免怔愣。
哑声道:“多谢小郎君相救。”
侧身观察这个房间,正对着床头有盆花,床尾还放了个茶炉,茶炉边竟还有个琴架,都是子声兄那种文人喜爱的东西,这里竟然也有。想必不是一般人家。
想来一般人家不敢救,也救不了他。
几个月的时间,他就在这一方院内修养,偶尔出来走动走动,也能看看经书。住的宅院离大娘家隔了两条街,这小孩却不嫌麻烦,日日午时来看他,道些家常趣事。聊得多了,徐归觉得这小孩还挺有意思。
若明向来是不和街坊里一般孩童打闹的,先前是被勒令要自恃身份,后来是年幼失怙,家里没了依仗,在县学里便有些怯懦,不敢与人深交。
幸得是王孙贵族,当今圣上的亲侄子,不至于过得穷困潦倒,可是父亲贪污之事后来被检举揭发,家里的产业倏忽之间也就少了,散了,愿意照看他和他亲近的,也就孙大娘而已。
起初,只有笼中的鸟儿愿意听他念叨,后来,鸟儿也死了。
然后他托孙大娘医好了一个人,那人叫徐归,字可至,是个好看的大哥哥,大哥哥愿意听他说话,愿意住进他家陪他玩,还喜欢说些老生常谈的大道理。
此刻便是在县学,先生念着诸如“巧言令色,鲜矣仁”“富贵不能淫”一类的句子,若明看着书卷一时神游,想不明白徐大哥为什么想来和他一起听这样的课。
这位新来的张先生,听说是个被贬来的,长得倒是不错,一头白发,精神上看着却神采奕奕,似是还未到中年,讲到某些句子时,还会不自禁地手舞足蹈。
可是他既犯了事,被贬至此,那便和他父亲一样,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即使对经书再熟悉,那也是歪门邪道,即使要学习圣贤书中的义理,那也不该听他讲解。
阳光倒是正好,照着一位大兄弟,跟着先生的讲述一下一下地点头,让人看不出他是在听学还是在神游。旁的几个狡黠的学生偷偷把他的桌面上的书换成了几部话本,他竟也一无所知。只待先生徐徐走来,拿起他的《论语》,正待细细考究一番时,爆发出一声怒喝:“谁干的!”
那几个胆大的中间,一个是胡长越,一个是赵善,都是骄纵惯了的,见此景直接笑出来声。
“先生莫要恼,我们不就是和贺兄开个玩笑嘛!谁叫他平日里木讷愚钝,一点趣味都没有。”
“是啊是啊,谁让他不看好自己的东西,这能怪谁?”
胡长越便是那胡家大郎,胡二郎胡长云的哥哥,全河间县最大商户的儿子。不像胡长云,虽一身戾气却是个俊秀郎君,眼看着还是个能考秀才的料,这个胡大郎,虎背熊腰的,空有一身蛮力,胸无大志,无赖却更胜几分。
那赵善则是县衙家的长子,家中都盼着他考取功名,做个官,他却喜爱和胡长越一起厮混,时不时还能得些施舍似的银两。
张先生前些日子被贬至此地,替了先前那位老先生的授书。见此情此景,如何不知上一位先生是过的什么窝囊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