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早已习惯了过分冷清的生活,业已能从孤身的日子里体味到得之不易的平静充实,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与自己的行径背道而驰的渴望。
形单影只终是嫌冷。
我在情路上的运气差得很,若不受这孤独的冷,就得一遍遍承受剐心断肠的痛。我是痛怕了。可兄长运气好,暖心人日日伴在身边。
我的憾痛或许能因兄长的修成正果而得到些许抚慰。
“兄长也盼玉儿幸福。”他的声音低而暖,羽翼般轻软地抚过心口,飘落心底,竟有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我很幸福,只要你们都好。”
兄长许久未再开口。
困意袭来,我眼皮打架,迷迷糊糊间忽见墨色穹顶中,有颗比繁星更加璀璨的光点飞快地划过,与天际摩擦起电光火石,牵出一道金色拖尾。
那光电倏然俯冲,落在池塘边的排竹下。
光芒隐去,但眼睛受强光刺激后不能立马适应夜色,我只觉眼花,虽然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但也知道是谁。
池塘里的倒影在水面勾出几缕金波。
檐角那几只木木亲手做的花灯散出妃色光晕,像一只巨大的罩子,罩在光里的人面色与双眼都泛着红。
就连释天这般岿然指点乾坤变化的人物,猝不及防地与疏冷了数百年的故人相见,亦难掩错愕,目光盯着廊下,一时进退不得。
我呆望池水里逐渐清晰的人影,泪水悄然滑落。
相隔咫尺却如横亘深渊,两端的人只能望而却步,无言相看。
释天今日没穿大氅,夜风穿堂而过,我竟荒唐地怕他受凉。
兄长起身,迎至院中央,截断了对望的视线。
“玉儿,你那四仰八叉的模样可是待客之道?休要无礼。”
我慌乱地站起身,急匆匆地穿好勾在足尖的鞋,朝水塘那头躬身施礼。
“落玉问六道神安”。
释天默然不语,不知如何回应这句问安。
兄长回身看了我一眼,走到我身侧,伸手托住我弓折的背脊,轻轻拍了拍。
“释天,有事的话我明天去你那儿说。”
“好。”
我还不及抬眼,释天又化作一道金光,转瞬间那光点已远遁千里之外。
兄长又拍了拍我的背,“人都走了,你还要保持这副卑微模样么?”
我缓缓直起身,怔怔地道,“初相识那会儿,我怕他怕得不行,却非要装出一副忤逆他的模样,故意惹他发怒。现如今,我再不怕他啦,可又不得不做出卑微的姿态。兄长,这一切好没意思啊。”
他的语气立时软了下去,“对不起玉儿,是兄长误会你了,没有意识到你其实是在用这样的姿态刻意与他疏离。兄长向你道歉。”
“兄长,这一切,真的好没意思。”
“是兄长的错,”兄长把我揽在怀里,一遍遍地拍抚着我的背心,轻声宽慰道:“想哭就哭一哭吧。都是兄长的错。”
这一切明明与兄长无关,不是他的错,他却一味地将原委往自己身上揽,而不肯在宽慰我的言语里提及释天这个人。
兄长,释天,和如今的我,都是过分清醒又自持的人。
我便在兄长的自责声中将错就错,拽着他袖口大哭了一场。
转眼间,到了满树花红如焰如霞的日子。
院子里的光影都被染上颜色,为这一年的五月烘托出几分喜气。
武絮仰头赏花,只觉花开得热闹,人却活得冷清,不禁叹了一声。暖红的喜气便在这声叹息里,冷却得变了味。
落仓大婚的日子就在眼前,我提前两天便预备出门。
临行前,把武絮喊来交代道:“我邀了兄长和木木五月十五来吃花筵...”
“五月十五不是您二哥哥的...”
“是,所以我不会在。待我兄长他们到了,你便替我跪在门外迎。兄长问起我的去向你也不用瞒,但替我给他磕几个头,再带一句话,告诉他,玉儿也想幸福,求兄长成全。”
武絮心里疑惑,但没有多问,一一应下。
修罗道入口处遍布雾瘴,伸手不见五指。我堕入其中,迷失了方向,正在原地踟蹰不前,浓雾间忽而亮起一道光。
我顺着光走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四下雾瘴渐渐散去,眼前已是修罗道的浑浊天色。
我回身朝来时的路望去,那里没有我想见而不敢见的人。
此刻正是晨晓时分,修罗道中却灰霾蔽日,万物肃杀,恍若苍凉暮色,叫人难分晨昏。
寒鸦立于焦黑枝头,喑哑嘶鸣。
枯木林间,隐约有一抹湖蓝色身影时隐时现,顷刻已飘然落在头顶树梢。其人虽面貌丑恶扭曲,一双眼却异常明亮,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我看。
我朝头顶笑着招招手。
“来了啊。到得还算早。”
我呛了一口,干咳几声,“我还是不大习惯你顶着那样一张脸和我说话。”
落仓从树上一跃而下,掠到我面前站定,“忍着。”
我笑笑,“忍了数百年,终于得见,你还让我忍。”
他眼尾向上挑起,“你这话里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