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絮先前的敬畏有一半是实,另一半是装出来的。可此刻,一股从天而降的威严压得他肝胆震颤,浑身僵直,眼下的卑微姿态绝无半分作假。
金穗逐渐平宁,金石声止。
草甸万物皆因为天神之威怒而噤若寒蝉,四下一片死寂。
杀神身着灰绸深衣,腰挂凤凰展翅金镶玉佩,头戴白玉冠,不过是寻常富贵打扮,然观其气宇,既能倾碾天地,亦能容纳众生。
“抬头,看着我。”
武絮心中恐惧,但不敢不从命。
他颤颤巍巍的撑起脖颈,还未睁开眼,已感到令人目盲的光芒,仿佛金乌近在眼前。
他强撑开眼。
那个被师父称作兄长的男子就立在面前,周身有金泽环绕,气势磅礴如九天云海。
武絮惊得跪也跪不住,跌坐在自己双腿上。抬眼向上仰视,那人分明立于房梁之下,四壁之内,却不知为何哪怕穷目也无法将他看得清楚。
“如今晓得我是谁了。”
“神...神...天神...”
“我是天神,亦是你师父的兄长。你若敢忤逆她,我能让你万劫不复。”
武絮唇齿颤抖,却发不出声,只得重新跪好,一下下地往地上磕。
“兄长。”
落允闻声,隐去锋芒,朝屏扇旁泪如雨下的妹妹笑了笑,模样温柔又平实,与方才无上天神判若两人。
“哪怕你再不听话再不服管束,当兄长的也不得不为你操心。你哭什么呢。”说罢,侧首看了看武絮,“不必再磕了。你先出去吧。”
武絮膝行退到门外,屏息将门扇合拢。
我上前拉起兄长的衣袖,扯他在外间花几旁坐下。
“好了,莫要哭了。”
我却止不住泪,手里拽着兄长一角袖口不肯松,哽咽道:“兄长若是和...落仓一个性子,我也就...也就未必哭成这样。可你,你和落仓截然不同,兄长...宽和,内敛,最不愿显山露水,木木那树精在你身边上百年了...也从未勘破真神的身份。你却...为了威慑武絮,为了,让他不敢害我,主动显露神迹。又偏偏...偏偏是在仙界妄图弑神的节骨眼上。兄长待我这么好,从没有人...待我这么好过,只哭成这样...还是我有所收敛,若是放开来哭,能嚎得整片草甸都听见...”
他耐心听我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不禁失笑,“你哭来我听听,可真有那么洪亮?”
见我果真作势要放声大哭,忙压了压手,“罢了,信你。莫要再哭。玉儿,你是我手足至亲,难道不值得我以真神的姿态装腔作势一回么。你自小孤苦无依,对此,我实在问心有愧,只能尽力补偿。”
“我的命都是你留下的,还说什么愧...”
“命虽给你留下了,玉儿,你却不够珍重。”
我勾起他衣袖在指尖揉搓,“兄长还气我收武絮为徒。其实我收他也存了些歪心思,我说与你听,你不许笑我。”
他垂眼看着皴皱的袖口。
“我晓得你那点歪心思。”
“兄长晓得?”
“那日,我本要去牢中捞你,却听闻释天先我一步,还因为你要他放了这个叫武絮的与你起了争执,我便猜到你的意图。后来得知武絮偏偏正巧是只蛇妖,我的猜测便成了笃定。”
他叹了口气,“还道你长进了多少,原来仍只是个小女子。”
窗外日头高悬,透过窗纱,蒸得人面发烫。
“我是啊。小女子心里放不下情爱,可也渐渐地窥见了天地乾坤,试图摸索自己真正笃信的道。”
说到这里,亦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不过,我这招毫无收效,释天既没有醋,也没有靠近。好在,我收武絮并不只为了刺激释天。我想着身边有个他那样刻苦修行又时刻想向我索命的人,我自己也能更努力,修为精进更快些。”
“你对自身修为倒是很上心。”
“我见兄长你和释天的修为皆深不可测,想来修为若是不够,飞升的机缘就未必会到。”
“玉儿,你为何急切要飞升?”
我仰面瞧他,还未开口,鼻腔先酸了,我忙咽了一口,将泪意顺着喉咙吞进肚子里。
“想做某件事的原由既多且杂,只挑其中最让我上心的一条,便是落仓对你的仇恨。我盼望自己或能飞升成某一尊善神,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好让我的哥哥从此不再记恨我的兄长。”
兄长听罢,握了握捏在袖口的手,只觉那只手冰凉黏腻,一时不忍松开。
“玉儿,你不要和他提我,也不用为了我去劝他。”
我再也压抑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灭族的天罚乃是先祖为求神力引祸上身,兄长司杀神职,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应天意,落仓恨得不讲理。”
兄长抬起另一边的袖子为我拭泪,笑道:“落仓那性子,自然是既要恨先祖,也要恨我这个刽子手。”
他话语中流露出对落仓的疼爱,好像所谓恨之入骨,不过是小弟顽劣,不懂事罢了。
无论是谁,一旦心系那对自己拔剑相向之人,岂能落得个好下场,我胸口伤痕就是最好的佐证。饶是天神,落入此局,也难幸免。
兄长心细如丝,虽瞧出我神情有异,但没有多问。
“玉儿,兄长有一句话想问你。方才你说想做一件事的原由多且杂,你急欲飞升的冗杂原由中,可有一二与释天有关?”
我每每被他问到要害,都只能缄默不语,像淘气闯祸的孩子面对长辈,不能坦白又不愿撒谎。
“你不愿答,我便再问,玉儿,你对释天动了情么?”
我撇开脸去看门缝筛出来的天光。
“反正我已搬出来住,日后少有见面的机会。”
答非所问,反倒给了落允确实的答复,也是他断然不愿听见的答复。
事已至此,不必再追问下去。
心已起,念已动,再做什么都是徒劳,落允感到一阵无力,看着眼前不谙世事的妹妹,心里沉痛,不由地长叹了一口气。
兄长小住了大半个月,心里大约是惦记家中树苗无人看顾,于是打算回去。
我替他收拾好包袱,步行送他走在草甸上。草软土松,如漫步云端。
朝露打湿鞋面,足背率先感到一阵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