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丈高的青灰色巨石堆叠在一起,筑成那一座几乎能勾星揽月的堡垒。
成千上百的窗洞里,透出醉生梦死的光晕,笼在那一身暗红大氅四周,点亮了每一条金线封边。
释天拾阶而上,反手扬开大门。
几乎盲目的光线蜂拥而出,把居高与伏低的二人一视同仁地裹进那鎏金世界。
我随在他身后,眉目低垂,裙角的污泥顺应脚步的节奏一滩一滩地绽在地面,发出类似于血肉之躯坠高的声音。
释天顿住脚步,俯觑一眼,像是只食腐的鹫,会为一切血腥与残暴的细节所吸引。
他什么也没说,回身继续向前。
堡垒里悬梯层叠,廊道繁复,七拐八弯后,脚下的路被一扇半开的石门截断。
门缝里传来觥筹交错的动静。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释天闻声,并没有停下推门的动作,不由分说地将里面的盛宴暴露在我面前,同时也将我这个衣衫狼狈面如冷灰的人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无异是一种不必大动干戈却直戳脊梁的羞辱。
他剥去我的体面和自持,逼我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姿态面对这许多陌生的面孔,这和银殿的极刑从本质上来讲没有什么区别。
穿堂风带动殿堂里的气流翻涌,金兽里吐出的青烟缭乱四散,熏香与泥水的腥臭混成一股,随风灌入每个人的鼻息。
众人一时都停了下来,愕然望向这荒谬的一幕。
片刻后,闻见不大令人愉悦的气味,纷纷遮捂口鼻,拍掸衣衫,生怕那气味冲撞了自身光鲜。
我后退半步,躲进门扇的影子里。
“不要退。进来。”
我紧紧贴在墙根,“为何带我来这里?”
“让他们认认你。”
“偏要在我这副模样的时候认么?”说着,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
释天不愿动手拉扯,以免自身染上泥污,可陡然凌厉的杀气斩断了我背后的退路。
我咬着牙,忍耐着骨颤时磨蹭出来的疼痛,眦目瞪着他。
门里头的人畏惧释天,不敢擅自出声,举座静得能闻落针。
释天不肯体谅我的屈辱,虽也没有刻意提声,但一字一句足以清晰地传遍殿中每一个角落。
“这副模样,就是你最真实的样貌。你在银殿剥了多少皮,抽了多少筋?我尚许你衣衫避体,皮肉完整,已是过分开恩。进来。”
说罢,径自迈入灯火璀璨中,在殿堂正中央定住,回身看向门洞外的阴影。
众人目光跟随他的一齐看向那片昏暗。
“现世报...”
“大点声。”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我的现世报!”
释天听着那恨得呕心沥血的声音,恶狠狠地沉下了脸。
众看客见有人敢这样忤逆释天,无不心慌意乱,倒吸着凉气。
半晌,才见一个泥塑般的影子缓慢地挪进光里。
释天沉默地冷觑我一举一动。
眼下,他实在看不上我这个人,从头到脚,哪里都入不了眼。然而最令他不耻的还是那颗耽于情爱,不思宏愿的心。
他与众人似乎都在等我开口。
“我...”
不再是银殿仙官银玉。
顿了半日。
“远水落玉,敢情诸位赐教。”
这是我此生头一次以落氏自居。
哪怕是在仙界之外,远水凤凰的名头亦令人丧胆。
席间一时悚然色变,交头接耳声渐渐嘈杂起来。
“远水不是只有一个叫落仓的遗孤么,怎的凭空又多出来一个?”
释天冷笑一声,转身入上首主座,不再顾我。
鹤首里的青烟渐渐淡开,散若一股灰白雾瘴。
我贴在金鹤一侧,步子不自觉地又朝它的影子里挪。
释天眼里仿佛没有我这个人,自顾自在上首坐定,夹起面前一块连着筋的肉送到嘴里嚼,又饮了一盅酒。
左右两侧各有红袖云鬓,轻纱软玉,环绕在他怀中。
被打断的宴席至此又生动活跃起来,众人不再关注那个被沾满污泥的角落。
这时恰有婢子出来斟酒,撇眼看见有个人缩在一旁,明明狼藉不堪,却没被赶出去,心里一时拿不定是个什么身份,迟疑片刻,仍是端了只条盘将酒壶递到我面前。
“要么?”
我仰起头,执壶一饮而尽。
上首目中无人的狂主忽而有令:“带此女去沐浴更衣。她踏过的路全部荡平重铺,碰过的杯盏丢了,不许再用!”
立时便有人领命,上前要拖我出去。
我将酒壶还给那婢子,道了声谢,转而对拿人的诸位道:“你们听见了,我碰过的东西释天他都不会再要。你们方才谁碰到我了,速速自断双手。”
他们听罢果然如触火栗,飞快地弹开一边。
这里的酒好烈,不过将将穿肠,已致目眩神晕。
释天停箸置盏,朝下头的僵局看了过来。
恰巧,那双已然迷离的凤目也正如神火一般望向他。
四目相接,各有各的恨与怒,而酒气却将其他的情绪一齐冲淡,例如位极者的漠然,例如污泥满身之人的畏惧。
“我记不得方才走过哪些路,碰过哪些杯盏。”
说罢,凤凰神火燃于掌心,由指尖弹出,化作无数火星,将来时走过的鎏金地面、经过的灯烛屏风,身侧的金鹤,和那婢子手里的酒壶,俱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样才妥帖。”
瑞脑香气随之泯灭。酒馔气味少了那层龙涎遮蔽,显露出俗世的腥气。
上首那人置身其中,忽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并不是滚滚红尘里应该出现的人物。
此时满席都吓得屏息凝气。
唯闻释天沉闷的一呼一吸。
“释天,你疯么,我和你一样疯。”
他像是发出了一声嗤笑,同那个噩梦般的夜里一模一样,毒蛇般缠在我身上,勒得四肢发麻,血流也几乎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