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咧!”梁猴儿猛一后退,浑然忘了头发尚攥在自家娘亲指间,霎时头皮如遭火燎。
梁母慌忙松手,见掌心横卧着几根粗硬发丝,有些心虚地别过脸去:“还不是你,平白说什么银发人,这没头没尾的,倒唬得人心里发慌!”
“我的娘诶,您可别作弄我!”梁猴儿急得顾不上揉搓发疼的头顶:“您再仔细想想,那人白发垂腰,外穿一件白大氅……”
他语速飞快,将昨日银发人的装束又细细描述了一遍。
“说了没见着便是没见着!”梁母低头抖抖衣摆沾着的稗草,指尖利落地将根茎捏出青汁,“昨日日头刚落前,你是回来过一趟,带着满身的酒气,可把我熏得够呛!”
眼看她面上不耐烦起来,梁猴儿忙挨近身侧,扯着袖口软声央道:“哎呀娘,你再好好想想!
那人当时就站在院前枇杷树下,恁大一片雪色,您便是没看仔细,总不能一点没瞅着吧?”
“你就算问我一百遍,我也瞧不见那劳什子没影儿的人!”梁母猛地抽回手,难得没吃他这套:“你一天天的正事不干,倒把攒的聘礼钱糟践个干净,要是实在闲得慌,就早早销了假回衙门去!”
语罢,她捡起地上草铲,气呼呼的质问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是不是你又贪玩误了事,编些怪力乱神的话来搪塞?
要真办砸了差事,你就好好地和春山他们认错,我可不会帮你遮掩!”
妇人刚正不阿的训诫响彻小小一片菜园,梁猴儿望着自家娘亲拂袖而去的背影,忽觉喉头哽住。
都不信他,没人信他……他颓然跌坐田垄,十指深深插进蓬乱发间,丧气郁闷地再度怀疑起自己。
梁母走出数步,听得身后窸窣响动,终是心软折返。
枯瘦手掌抚上青年肩头,她的声气已柔了三分:“好啦豆宝,大家还在呢!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中午吃过东西没?娘给你煮个鸡蛋……”
“吃过了。”闷声自膝间传来,梁猴儿抬头,露出一双雾蒙蒙的下垂眼:“娘你放心,我没干什么坏事,只是想找个人,您说没看见就没看见吧。”
他指着妇人沾泥的裙裾,勾起嘴角试图宽慰:“您还说我呢,怎么又下地了,不是说好等我来的嘛,仔细待会儿又腰疼!”
“等你来锄草,怕是要等到稗子高过房梁了!”梁母笑骂着推他:“还蹲在这儿干什么,春山他们还等着呢,仔细耽误正事!”
说完,她不再管梁猴儿的强颜欢笑,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目送那抹苍青身影没入屋舍,梁猴儿才觉自己浑身发冷,他依旧愣愣蹲在田埂上,感觉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混乱。
若说客栈伙计与竹器摊贩尚有敷衍记错的可能,可连他娘都这般笃定,难不成......
他越想越怕,只觉心神恍惚,两股战战,就连田间吹来的风都让他后颈寒毛根根倒竖。
“付,付哥,我不会真是撞鬼了吧。”青年喉头滚动,冷汗顺着脊梁滑落:“寒衣节将近,是不是我家翁翁婆婆嫌我不成器……”
自怨自艾的话刚说一半,“啊!我的腿,我的腿要被鬼吃掉啦!”机灵青年尖叫着从地上窜起,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底蔓延上来,仿佛无形利齿啃噬,刺得他吱哇乱叫。
眼见梁猴儿一个倒栽葱就要摔进田里,付春山眼疾手快地扶住这个不省心的小弟:“胡吣什么!你翁翁婆婆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来戏弄你!
你这是蹲得太久腿麻了,还有昨日,恐怕是你吃多了酒,半梦半醒之间……”这才有了这般离奇难解的印象。
肩上暖意驱散几分阴寒,梁猴儿稳住心神,勉强宽慰自己:“也是,若世界上真的鬼神,翁翁他们也会护着我的。”
他惊魂未定地揉揉胸口,掌下却被藏起来的玉胚硌得生疼。
“不对啊,那这石头……不是醉酒,不是做梦,那人是真的!”他喃喃自语,猛然揪住付春山衣袖,眸中迸出异彩:“我从前听人讲史,说前朝有能人可隐身,那银发人会不会也是这样!”
着急地拍打后脑,梁猴儿皱着眉想要忆起更多:“裴少侠不是说什么无惧山庄也是百年前的嘛,或许就是他们一支,不,他长成那个样子,或许他就是……”百年前的那个!
眼看梁猴儿的猜测越来越漫无边际,付春山那张浓眉大眼的国字脸顿时皱成一团,欲言又止地看着来回走动的青年身影。
可梁猴儿已经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哪里还顾得上付春山的反应。他神神叨叨地复述着昨日见证的离奇景象,越想越觉得有理,越回忆越觉得对得上。
“我们再去江岸看一趟吧,或许哪里还有那人留下来的痕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梁猴儿中途停下脚步,眨巴着眼可怜恳求道。
众人见状对视一眼,只得随这着魔似的青年继续往江滩走去。
***
江水迢迢,蒹葭苍苍,渔舟唱晚,秋色连波。
作为此地县名的由来,溧水江岸边芦花瑟瑟。宽阔江流一往无前,明明前几日下暴雨时还劈山裂石,眼下却又敛尽锋芒,似蛰伏巨兽暗涌在粼粼波光之下。
众人到达时,四野无人,只见一叶扁舟飘然于江面上。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乌篷轻橹,水碧衣白,煦色韶光,远远看去,倒有几分山水画的意趣。
“是常在水肆边卖鱼的方阿翁。”周行露以手为檐,架在自己眉间,辨认着船上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