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熬了许久的乡老们起身告辞,县民们赶着回家收衣裳,撑伞的撑伞,拿衣蒙头的蒙头,一下子散了个七七八八。
杜娘子站在重归空荡的大堂里,神情木然得似在腐朽枯树下,静静等待洪水席卷的蝼蚁。
“秀琴,家去罢,你头上还有伤……”张大娘心下不忍,拉过她的手,带着她缓缓向外走。
没有人想拦下这个癫狂可怜的无辜女人。
人高马大的衙差青壮们一个个眼眶发红,拳头紧攥,只恨不得现在就把杜老大找出来狠揍一顿。
蒲老大望着两位妇人相偕而去的背影,缓缓出声:“春山啊,待会安排两个人去杜家守着。”杜老大和团团还没找到,虽然希望渺茫,但万一他回去了……
付春山正埋头擦拭裤腿鞋底的泥,闻言利落地收起布巾:“行,我现在就去安排!”
等人都走空了,眉眼刚毅不为所动的蒲老大才一把扶住旁边的书案,久站肿胀的腿在湿气里刺痛如蚁噬。
老都头咬牙强撑了许久,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露了怯。
裴烬沉默着走到蒲老大身边,没有说话,只抛给他一个药瓶。
蒲老大伸手接住,不急着上药,反而欣慰又生硬地拍了拍少年紧绷的脊背:“臭小子,刚才表现得还行,让你蒲姨看见,她会很高兴的。”
用心良苦的衙门都头幽幽一叹,指尖无意识摸索腰间的平安扣,却触到一片空荡——呀,忘记那玉早借给露丫头了!
思绪牵动眼前,就在蒲老大反应过来时,在后堂听完审讯全程的周行露走了出来。
“蒲叔。”少女眸光浅浅,温润环佩递出,恰好补上老者手上的空落。
蒲老大和颜收回老妻遗物,紧绷许久的老脸笑得牙不见眼:“露丫头啊!今日多亏你送信及时,跑那么远,累坏了吧~”
那温声细语的模样,可比刚才评点少年剑客‘还行’时热切真诚不少。
裴烬抿唇扭过头,看向偏颇明显的臭老头,目光无声却锐利。
周行露轻轻一笑,也没点破两位傲娇江湖客别扭的沟通方式,寒暄几句就告辞离开。
檐下雨帘细密连绵,瓢泼水珠落在大鼓上,发出断续的呜咽,像是不平者的悲悯。
一股难言的危机感突然袭上心头,杏裙少女站在县衙大门下,正欲抬步踏入雨中,忽听身后一声轻唤
——“周娘子留步。”柳小娘子孤身立于檐下石阶边,华贵裙裾被飘落进来的雨水洇深大半。
雨这样大,她怎么还没回去?
……
看出周行露面上的讶异,娇俏女郎垂眸,低声解释一句:“存布仓库最怕下雨,爹爹不放心,亲自赶去查看。
我不急着回家,就在此处避雨等着车夫来接。”
风吹过,一滴雨珠正坠对方鬓边,黑白分明的眼里,还带着哭过的憔悴红肿。
周行露对这位柔软聪慧仗义执言的柳家娘子很有好感,见天色已暗,便上前牵着人往里退了一步:“此处风急雨大,柳娘子何不往里避避,想来蒲老大他们不会在意的。”
迸溅的水雾模糊两人身影,柳小娘子抿嘴微笑,似是很感念她的体贴相陪。
她轻轻回握着周行露的手,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并不讨厌雨水,反而觉得它颇为畅快淋漓,能洗净尘世污秽。方才贸然叫住周娘子,实是有事相求。”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见周行露面上并无异色,才继续道:“听闻七言巷的铜铃阵出自周娘子之手,可逾墙数里传递急信,柳家愿重金求购,不知周娘子可愿意?”
手下温度沁凉如玉,引得周行露心绪迭起。
她制作的这些器械自然是能卖的,只她与柳小娘子平日素无往来,眼下突然被这般郑重请求,还是有些糊涂。
于是杏衣少女抬起眼,实事求是地分说道:“铜铃传信不过雕虫小技,柳家仆从众多,恐怕用处不大。”
铃声间歇,传词有限,若真有急事,总怕比不得柳家下人喊一嗓子更便利。
柳小娘子却摇了摇头,手上力道微微收紧,眼中又带几分殷切:“此番劫难教我明白,单靠人总是有疏漏的。柳家祖业再大,也需未雨绸缪,能多一分保障,就多一分。”
娇俏女郎双目灼灼,面上期待不似作伪。
周行露听懂了她的意思,送上门的生意,也没有不接的道理。于是杏裙少女轻拍对方手背,从昭文袋中拿出一本书册。
书页翻飞,混着水汽与墨香,她翻至其中一页,耐心细致地与这位潜在订客解释:“铜铃信需用紫铜淬火,铃舌嵌磁石避雷。柳家宅院临水,暗线最好沿东墙。
若是柳家确实有意,明日我可登门勘验,等勘过了柳家宅院具体的房屋布局,再出一份详细的排布图纸。”
柳小娘子认真听着,视线随着少女的讲述于标记密匝的纸面流转,像是很感兴趣。
突然,她抬起头,看了眼周行露随讲解越发神采奕奕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句:“我真羡慕你……”
少女低声的呢喃混着雨打芭蕉的噼啪声,惊雷劈开云层,周行露猝不及防地抬起眼。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