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光是惨淡的黑白色,外面也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于高青而言,整个世界已然成了一座充满死气的囚牢。
麻婶死后,不知是因高昶做贼心虚还是为何,他此回倒是慷慨,撤了遍布厅堂的守卫,准许高青和高卉与麻婶尸首待了一夜。
“青姐,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呜呜……”
高卉为麻婶哭了一夜,这天的眼睛肿得不成样子。
高青看着她,眼里尽是疲惫。
她的心已被击溃,满目失望。
如今,她满心的念头都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哪里都好。
但同时,她眼里又充斥着悲悯,在她每一个看向高卉的眼神里,都挤满了心碎。
她明白眼前这位瘦小姑娘的境遇究竟有多艰难。
她才多大,就要被迫遭遇这些?
最疼爱她的阿娘已死,自己的阿爹成了仇人,身边的人待她冷漠,无依无靠,像空气一般待在这府中,随时都可能被利用而走上黄泉路。
看着高卉的眸子里快要溢出的绝望,高青叹了口气,牵起高卉的手,做了个口型——“逃”。
她们这一逃,直接逃向留襄居。
因为高青实在乱了阵脚,只好将麻婶意外离世的罪责揽于一身。
她想,要是她好好待在留襄居就好了,要是她听了萧霖的话就好了,要是她不去逞这个英雄就好了,这样,一切是否不会变得如此糟糕?
一路上,明知后头没有追兵,两人仍使出全力奔跑,就好似身后有一个硕大无比的窟窿,下一刻就会将她俩扯下去,永世难以逃脱。
好不容易到了留襄居,两人这才发现萧霖和穆宥正站在门口迎接。
今日阴雨,来客不多,因而萧霖和穆宥才得空歇了会儿。
“我来拿吧。”萧霖刚接过高卉肩上的包袱,却被穆宥顺手揽到了自己肩上,她顿了片刻,索性伸出胳膊,搀扶虚弱的高卉走上石阶,“楚老板在书房等你们。”
“多谢。”
高卉的声音嘶哑,使得萧霖的心头莫名有一种被针扎了般的疼痛。
楚陌候在内院,斟了两杯茶水放在书房的一张小方桌上,然后背过身去,将两手背在身后,而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正有节奏地敲打着,似乎在谋划什么。
这时,高青和高卉的脚步声也近了,他才停止击打,转过身来,一脸严肃。
高青高卉礼貌地鞠了个躬,正打算找个地方坐下。
谁知高卉的余光也就这样瞟到了那两杯茶水,然后就是那张小方桌,方桌的尖角让高卉产生幻觉,麻婶的血乍然出现在她眼前。
骤然之间,高卉眼眶中又盈满了泪水,高青这才意识到那张方桌,立马搂过高卉安抚她的情绪。
萧霖见状也有些慌了,匆忙拿起沏好的茶盏端到高青面前。
高青刚要接过,却不小心被情绪激动的高卉打翻,直接泼到了穆宥手臂上挂着的包袱上。
匆忙之下,萧霖赶紧放下茶盏,从穆宥胳膊上拽下包袱,一一检查里面的衣物。
可她未能顾及之处,穆宥微微努嘴,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默默向后退了去,声音极低:“我也被打湿了啊,都不关心我……”
萧霖并未上心。
边安抚高卉的高青,目光也不禁落在包袱里的物品上——物品很简单,几件换洗的衣物,剩下的还有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
窣地,高青眉头一锁,拿起一双鞋子,拍拍高卉的背部,问:“这双鞋,不是你的吧。”
高卉稍微瞥了一眼,点点头说:“是……是麻婶的,我想拿做一个纪念……”
高青轻叹一声,摆弄起那双鞋来。
此刻,整个书房静默无声。
也正是这片静默,倒让萧霖想起件事来。
于是,她走了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四方形的老旧纸张来,说道:“对了,昨天我在后院长廊的地上,捡到了这个,不知道是谁扔在这儿的。”
随后,在众人的见证下,萧霖将那纸张展了开来。
高卉瞟了一眼,就瞧出了这纸的来历:“这……这应当是我爹的告身。”
高昶的告身?怎么会在这儿?是谁放到留襄居来的?
萧霖查阅一番,也看不出什么两样,索□□给了楚陌去。
而在楚陌接过这张告身后,他又走了几步,转头交到了高青手中。
萧霖不解,高青亦然。
她不知楚陌此举是何用意——高昶的告身,不应交到县衙去吗?为何要交给她?
还未等及高青发问,穆宥抢先发了话:“对了,麻婶的尸首如今被收到县衙里去了,估计要处理了,你们如果真的想她,那快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高卉眨巴眨巴眼睛,点头应了下来。
此时楚陌不疾不徐地迈着四方步,对高青说道:“几日前,我已急信上书太守,请他前来查案,方才已见着他的车马,届时,你们可以放心去衙门,量高昶也不敢有太大作为。”
高青点头言谢,搀着高卉离去。
路上的雨还在连绵下着。
这里的雨近来下得太久,空气潮湿极了,高青的关节竟也知不知不觉中隐隐作痛。
此时县衙前院,衙门的衙役正齐整列队,逐一接受太守的训话。
不同的是,他们一改往日嚣张气焰,这回倒是畏畏缩缩,像老妪一样勾着背,狼狈极了。
高青高卉先同太守行了个礼,问道:“大人,民女高青,是楚老板引荐而来的。”
“楚陌?”太守身子板正,只将头一扭,“你们来此做甚?”
“我们想见一见麻婶的尸首。”
太守不语,只一味地观察眼前两位除穿着天差地别、容貌一般无二的双子,半晌,才重新开口:“已交由仵作之手了。”
两人道了谢,自行动身向牢房走去。
牢内尽是惨淡的黑,充斥着猛烈的寒气,外加一股因秽物堆积而散发的浓烈臭味,难受极了。
可即便里面极黑,高卉仍一眼就看见了正准备处理尸身的仵作,趁其还未落刀,高青赶忙牵着高卉前去制止。
“大人,慢!”
仵作被骇住了,咣啷一声放下手中的刀来,转身见是两个小孩,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是她的亲人?”
高卉小幅度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走向台子前。
麻婶走时的样貌尚在,她是笑着离去的,很安详。
高卉不禁伸手抚摸起麻婶的面颊,却被高青一把拦住:“够了,麻婶一生活得艰辛,她既能安详离去,该是她所求的了。”
顿然,高卉的眶子里迸出滚烫的泪水,一份酸楚涌上心头。
一旁的仵作也走来,轻轻盖上麻婶的麻布,边说着:“可怜的人啊,她肝脏出血严重,这是致命的,哎……”
忽然,高青被仵作这话一惊,恐惧油然而生,连眉毛都在打着战栗:“肝……肝脏出血?”
“对。”
“不对!”
高青突然大吼,害得一旁的高卉和仵作不敢作声。
她心中的不安刹那间涌入头顶。
“麻婶……麻婶明明被撞到了右腹啊……怎么会肝脏出血……”
此话一出,连仵作都脊背发凉。
他赶忙用刀具划开麻婶腹部的衣物,却被眼前一幕吓呆——
麻婶右腹的确有撞击的痕迹,可致命伤却是肝脏出血!肝脏的位置与这创伤恰恰相反!
高青匆匆拿起麻婶的右手观摩,兀自被眼前的景象骇住。
她用颤抖的声音缓缓说出几个字来:“原来……原来如此……”
仵作与高卉同样诧异,不知眼前这女孩在思忖些什么。
“大人,事有蹊跷,这具尸身是证物,还麻烦您暂时不要火化这具尸首,拜托了!”
仵作卡顿地点了点头,而高卉也在高青说出的每一个字里失了神,头皮发麻。
有了全新发现的高青心中难掩激动,疾走如飞离开牢房,恨不得当场上报太守。
然而,当她再度赶回前院之时,却并未发现方才正训话之人的身影。
焦急之下,她抓住身边一个路过的衙役就吼:“大人呢!”
那衙役被突然提高声调的高青喝住,战战兢兢地回答:“去……去高府抓人了……”
高青忽地乱了阵脚,全然不顾身后追赶的高卉,义无反顾奔向高府。
不行,再快些!再快些!再不快些就永远救不回来了!
高青边在街上狂奔,心中边催促自己的双腿再跑快些,生怕等她赶到之时,高府已空无一人。
幸好,在她及时落脚后,正好碰上被扣押住的高昶,以及在他身旁亲自押解的太守。
“大人。”高青扑通一声,径直跪在太守跟前,“民女高青,求您饶高大人一命。”
太守闻言,眉梢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之光,而后嘴角轻轻一撇,露出一抹轻蔑:“你可知,本官为何要抓他?”
“因为您觉得他杀了人。”
“那你还叫本官将他放了?”
高青这才缓缓昂首,一双英目直勾勾盯住太守的双眸:“可他并未杀人,您没有理由缉拿他。”
“没有杀人?”太守双手一背,下巴扬起,“从何说起?”
“杀害高夫人之人不是他,虽然我现在还无法给您确切的证据,但只要三天时间,高青保证三天之内必定找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太守眸子耷拉半分,心中自有盘算。
他的目光始终打量着眼前这小女娘的每一寸举动。
细雨如针,直刺在高青的脖颈,也正是滴落在她后脖的每一丝雨水,都叫她再清醒一分。
蓦地,太守唇齿微张:“你……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