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程徽音指尖拂过药箱铜锁,侧目看向流盈,“该来的,纵非你我之由,亦会来。”遂抚平衣裙褶皱,徐徐踱步而出。
所来通传之人,乃是宣王之近侍,王璋。
她望着他手中的长杆灯笼摇摇晃晃,烛火宛若有气无力,怕是下一秒便要消了似的,倒与她此刻心境无疑。
今番实在是心力交瘁,却是不得不绷着弦强撑应付。本欲叹出的那口气,及见宣王大帐,又生生咽了回去。
“程姑娘,殿下军务未竟尚在议事,恐劳程姑娘稍候。况殿下今日心绪不佳,若有怠慢,还望姑娘海涵。”王璋鞠了鞠,辞恭而意锐。
即便程徽音自是听得懂此话弦外之音,恐宣王已是知悉与三皇子一同赏花之事,今借题发挥,一则欲立威慑己,二则兼诫慎言慎行于御前。
“王公公过虑了,小女在此静候便是。”程徽音俯身回礼,敛衽而答,面上带着盈盈笑意,看不出来半分不愿。
王璋观其应对,颇为称意,而后才缓缓退去。
春日夜寒露重,她出帐时未携氅衣,此时方觉春夜寒意凛冽。不知几时,但见天际飞鸟往还,士卒频添篝火,薪尽复燃。腿脚已然开始麻木,方欲动一动身。
忽而——
帐帘掀开,众将士缓缓自帐内而出,内侍弯腰恭请。
“你瞧,本王都忘了,三小姐还在外候着,让佳人饮了好些风露。”宣王话中多有嘲讽,引得将士哄然。
隔帐数十步,他目光如隼般锐利阴鸷,遥遥攫之。
程徽音徐行,抬手掀帘。缓缓踱步走进帐中。暖香扑面,混杂一些酒气,她跪拜行礼。
宣王看着眼前之人,斜倚在榻上,领口半敞,手指轻叩案台,“毋需多礼。本王今日传你,不过是要试一试你的骑射。听闻程都督武艺高强,其两子皆为豪杰。”
“想来耳濡目染之下,三小姐亦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今可否让本王一观,助一助酒兴?”闻言,美姬环侍,娇笑如莺。
骤然,掌心被掐出月牙白痕,若强硬拒之,恐累及父兄。若是从之…则徒令贵人作贱她取乐。况且,此地距京城尚不过半,仍有千里……程徽音自知此劫躲无可躲。
“若是臣女一箭可助殿下清欢,岂敢不从?”她不得不示弱,也只能示弱。说罢,便接过侍从手中的弓箭,而后轻声,“如此,臣女便献丑了。”
帐帘缓缓掀开,宣王怀抱美姬随她一同出帐。她站于高台之上,营火明灭间,她身影单薄如纸,却又挺拔如竹。
长弓在她手中挽成满月。夜风怒卷,发丝飘扬,广袖翻飞若垂天之云,黛蓝素缎裙裾,墨染山水宛如画卷倾天而来。
谢明绪听闻王兄宣程徽音,忙不迭赶过来。遥立人后,恰见此幕,睹此风姿,忽而忆起傍晚与她同赏杏林,竟是面热心动,不能自已。
咻——
箭镞于暗夜之中闪着寒光,三矢接连破空而发,穿过漫漫军营,贯于百步之外靶心。通传士兵匆匆而来,鞠躬回禀:“三摄连鹄。”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宣王拍手称快,“妙哉!”众臣将亦是赞不绝口,气氛将将热络起来。
酒酣耳热之际,宣王忽揽身侧美姬,自其云鬓拔取金簪,高举示众:“佳人献技,岂可无赏?”
他的手高擎,那枚金簪于掌心中熠熠生辉。方纔欢呼未落,顷刻寂然。
程徽音立于原地未动,自高台之上遥遥看了眼宣王。程氏累世将门,他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夺美姬之簪以赐她,此非折辱而何?
况金簪乃闺阁私物,若当众授受,非但有损女子清誉,更辱程氏门楣。
程徽音眼神暗了暗,走下高台,跪于面前,“宣王赏赐,臣女本不该拒绝…”
拒绝二字将将出口,便听头顶乍起雷霆之怒,“拒绝?”
啪——
宣王怒而振袖掷簪,眼见金光凌厉破空,狠狠扎向程徽音面前,“程徽音,你肯伴三弟赏花,却不肯收授本王之赏。难不成你程家已成了三皇子之党?”
此声巍巍,如虎啸深谷,众将士屏息,如临渊履冰。
这罪名实在是牵强无理,指责更是荒谬绝伦。
程徽音跪于阶前,然神色凛然,不惧霜威。闻大殿下斥责之辞,眉峰微蹙,朱唇轻启,声若清泉击石,“大殿下此言差矣,我朝素以法治而正天下。若以共赏繁花而诬结党,岂非诛心之论?”
“臣女与三殿下实乃萍水相逢,偶遇而已。若是大殿下执意指摘程家结党营私,当奏明事实原因,呈于御案。待圣心裁决之后,自有公论。”
“而非此时,欲以金簪,证我之罪。”她跪于阶下,亦是字字风雷,当仁不让。
言罢,忽而夜风四起。宣王闻其言,心中暗惊,指抚腕间珠串,思及程府初见,未料其竟有此等胆识,实乃小觑之矣。
乃挑眉诘问,目光狠戾,“程徽音,你说得倒是好听。”
“臣女之父兄戍守边关,虽无从龙之功亦有尽瘁之诚。臣女即冠程姓,当不辱门楣。非但言辞说得好,行事亦当无愧于心。”
“否则,远在边陲,何以得皇上垂青?”程徽音缓缓直起身子,虽是跪着,可气势却是丝毫不输。
此话说得很重,弦外之意昭然,不过是假天威以警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