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后院空无一人,前院寂静一片。
芳菲殿里灯火薄弱,跟着雁翎进宫侍奉的宫女乃静水,四名女侍其一,原本应在殿内值夜的她也挪到殿外长廊下值守,只因景世子也在殿里。
殿内雁翎朝外侧躺在床榻上,隔着一层薄纱帐,景南归打地铺平躺着,在后院时,雁翎问他“大男人怕什么。”
他说“怕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
继而久久不言,回殿梳洗过后,也是她让景南归留下的,她这世想要什么呢,反正跟记忆里想要的东西相悖,她侧身坐起,任由乌发散落。
“景南归,许是在灵华寺那八年,让我对事情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我不尽然是前世我。”
隔着薄绿纱,孱弱地烛火轻轻摇晃,像是在薄纱上镀了层残霞,里头的人端直坐着,梳洗过后的人素雅清丽,隙光透绿,浅浅落在她那一袭白衣上,似白日犹照菩提树,端坐金光十二楼。
就是在听了小唯话后,景南归侧头一转,心中忽而冒出这么一句诗,小唯身子轻倚着一个引枕,身子侧坐着,好似看到了天上白玉菩萨。
“什么意思。”他有些没听懂小唯话意,什么叫做她不尽然是她呢。
小唯不是小唯,还能是谁。
雁翎抬手将薄纱挑至一边,身子微微往前俯身,头从薄纱缝隙中钻出,“我比你多活了八载年头,在灵华寺里,我骨痛难忍,一心只想活着,又期盼自由地活着,像天上大雁,像水中鱼儿,无病症,无灾难,一颗心里再无旁的想法。
也像我过来,一心一意只想自由地活着,恢复记忆后,我记得前世我为北殇百姓鞠躬尽瘁,甘之如饴,记得我嫁衣着身,车马行驶出城门时,百姓哭泣,她们遥祝我此生安平,那时我知身后是阖家百姓,不知身前是万劫不复。
来路不可逆,前路虚无缥缈,我时常想了又想,我该怎么活这一世,是一路向东西南北,永不回头在各国辗转,活到何时算何时,还是别的活法,后来我想我的身份固有尊意,即便想走也不能走,还不如留下来担起北殇公主应尽之职,不上位,也是我最后的妥协。
前世我活的也好,可我不想那么活了,我想洒脱一些,任性一些,在做好该做之事之余,尽情享受这片明朗的天。”
雁翎一口气说完,舒缓笑笑,压在她心里的话,突而空了,真的很舒坦,她知道景南归定然会顺着她,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内心,一个从前世天之骄女,瞬然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云端掉落的向来都是走到云端的人。
不过她都接受了,也接受自己变得平庸。生为世人其一,她无法预料来日事如何,只愿今日事今日解。
上苍待她也不薄,最起码百姓安然,爱的人也在身侧。
“想来也是上苍看北殇太可怜缘故,不知不觉换了北殇。”
雁翎自幼饱读诗书和《佛经》,既知天下事不可幻天可解,也知世间百情皆有天定。
原本她双手放在床畔处,身子依托双臂之力俯着,恍然间她躲回薄帐中,身子朝里侧躺,该说的她都说完了,话若点的太过透彻,不好。
景南归坐姿并不潇洒,他一腿曲着,搭在膝盖处的手松松握着,目视着薄帐里的人躺下,不再作声,他心里说不上何等滋味,反正很不好受。
今夜他明知道小唯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但在听到她一番话时,心揪得痛,听她说一句骨痛,他心便跟着痛上几分,仔仔细细听完小唯字里行间,他眉间蹙着,不曾展开。
小唯没变,心境变了,他知是好事,他在乎的是这些事若非今夜听得,是不是他永远都不会听得,就在小唯心底默默存放呢,那些纠结辗转的夜里,她也会难过吧,难过前世那个神气的小唯,再也回不来了。
殿内寂静,少女的傲娇声尤为清晰。
“我可是北殇公主,未来北殇君主,谁优秀能优秀得过我。”
“我人虽然还小,但功夫不差的,你别小瞧我。”
“你别哼,我说真的,等我父王母后回来,我一定要在她们跟前大秀拳脚,告诉她们,我是她们的骄傲。”
……
他明白小唯的话,自也明白前世小唯也是快乐的,人沉静有思,都是不错的。
可是他也不明白一件事。
景南归起身进帐,跪在床榻边上,将人扶坐起来,提拎着人腋下,又将人转到他这边,“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没有质问,也不是生气,就是他觉得两个相互喜欢的人之间,应该是坦诚相待的。
“我不在你那八年里,但我也不想比你少八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