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人类就只能安详地躺在漩涡之中,任由它把我们带入更深更阴暗的底处。
她手里握着的刚从冰箱取出的最后一杯酸奶,被姜海一把抢过。
姜亿全身的情绪都被这个简单的动作牵动,她也不明白这一刻,自己为什么要为这点小事动怒。
她扯着姜海的手臂,不满控诉:“你喝了那么多,凭什么最后一杯还是你的?”
“我什么时候喝了很多瓶,你看到了?”
“整盒酸奶我就喝了一杯,其他的都是你喝的。”
姜妈妈出声制止了这场歇斯底里的争吵:“吵什么吵,不就是一杯酸奶,没有了明天买就是了。姜亿,你这么大的人了,跟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抢的。”
姜亿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点燃了,手里的酸奶被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浓稠的白色液体洒得到处都是。
姜妈妈脸上的不可思议很快就转为了愤怒:“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
人脆弱久了,身体就会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那些不堪一击的脆弱会一点一点滋生出厌恶和恨意,变成对抗世界的尖锐武器。然而有时候,孤独一掷的勇气,很可能只不过是最后一刻放弃挣扎的自我毁灭。
“凭什么我什么都要让给他,他又不是祖宗。凭什么我是姐姐我就得什么都让给他,他做了什么我都要原谅他?你总是这么偏心,凭什么,我也是你女儿啊。”
姜亿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并解读出姜妈妈脸上的含义——面前站着的声嘶力竭的女儿,简直不可理喻。
“偏心?我是饿着你还是冻着你了?我供你吃供你住,供你上学,哪一样少了你的?”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所以才会因为一件小事无理取闹地牵扯出一件又一件的恩怨情仇,然后歇斯底里地控诉。她有太多积压于心的愤懑,可是愤怒冲昏了她的头脑,她甚至没办法条理清晰地说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姜亿其实很想说,你知道严寒和饥饿会致人死地,精神的利刃也会吗?
可是她没有说,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无论她说得再多,当事人始终会固守己见。她从姜妈妈凶恶的表情中看到,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还想怎么样?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看向母亲的眼神越来越麻木。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她像平时出门一样走到玄关,然后摔上了门。
距离姜亿离开家,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江城的夜晚,街道的灯光在一瞬间点亮,让一旁的枝叶都染上了一层金黄的暖色。
周序是在图书馆的角落见到姜亿的。她带着手机,没有接任何人的电话,却回了周序的短信。
她盘腿坐在地面上,似是很认真地钻研着摊在腿上的书。就算没有可怜兮兮的泪水,或委屈或愤怒的眼神,也不该是这般平静,平静得甚至若无其事。
姜亿抬起头,看见周序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脸上露出没心没肺的笑,然后轻飘飘地开口:“不会吧,周序,我就是因为跟我妈吵架,生气从家里跑出来,散散心平复一下心情,你不会以为我是真的离家出走,或者想不开什么的吧?”
妈妈说得很对,她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基于父母无偿的牺牲。她没有资格索要更多,也没有资格控诉,尽管她想要的只是一份名叫爱的东西。
可是她讨厌这样的机制,讨厌无法操纵的生活,讨厌面前那一个又一个虚伪的面孔,也讨厌同样虚伪逢迎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囚笼之中,而自己是一只向往高空,却被折断翅膀的幼鹰。无论她在情感上有多想逃离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然而理智永远会在下一秒把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一一消除。
周序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家里人都很担心你。”
“那又怎么样,就算他们真的担心我,等我回去了,我不用想都知道我妈肯定又会抓着我臭骂一顿。还有我那些伯伯伯母,指不定又阴阳怪气地在背后说我不学好,越长大越不听话,还学会了跟大人吵架,脾气大得竟然离家出走。”
书页被她的手指从一边翻到另一边。
“我听这些都听烦了,你千万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我就想安安静静地待一会,等我加满血条,再回去接受审判吧。”
无论如何,她都会重新回到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当她重新站在一众长辈的面前,每个人脸上都会出现意料之中的反应,不外乎都是那几种,妈妈对她离家出走的失望,大伯脸上的不耐烦,伯母虚情假意的关心,还有爷爷的责备。
他们不会问你怎么了,也没有兴趣知道叙事文章的基本要素,所谓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成人的世界很忙,他们没有耐心听一个小孩子幼稚的牢骚,他们只会说,像什么样,以后不准这样了。
大人眼中冲突的终结,就是维持表面的平和,事情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解决。当隔阂的种子,埋下,然后悄然生长,直至某天重新生长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他们又会开始呐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怎么办,她没有那样温柔善解人意的开明家长,也不是那种听话懂事处处完美的孩子,所以无法将美好家庭的假象一直维持下去。
周序安静地听着这些漫不经心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是因为对这些都习以为常了吗,所以才能表情平淡地摊开伤口供他人观看?还是因为真的想开了释怀了,所以觉得一切都无伤大雅?
有时候太过平静和洒脱,也是一种病。
低头好像继续在看书的姜亿,在一片安静中重新抬起头。
周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
那双黑色的眼睛很深邃,深邃到姜亿无法看清他眼底的光,是探寻、关切,还是共情的无奈?
这样的对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周序的眼神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可姜亿只是看着,就慢慢蹙起了眉心,一滴冰凉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眶滑出,慢慢滑落,最后滴在摊开的书页上。一滴又一滴,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没完没了地掉落。
姜亿有很多话想对周序讲:“周序你是不是也觉得学习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如果我因为妈妈在学习上日复一日的唠叨而脆弱哭泣的话,是不是很不像话?我是不是不该那么小气,不该因为妈妈一点点的偏爱而耿耿于怀?”
她的脑子很乱,乱到她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只能一直哭,宣泄长此以往压抑在心头的沉重。
人的感情是会骗人。就像即使以前爸爸妈妈没能陪在自己身边,姜亿也始终相信父母对自己的爱,贴心地为他们辩解。长大后,即使敏锐地感知到妈妈的区别对待,她也愿意为妈妈开脱,愿意相信在“天平”的两端妈妈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又或者告诉自己,妈妈只是更喜欢弟弟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可是这种自我欺骗总有被打碎的时候。
那么多日子里,她那么希望,那么希望得到一点点的爱,哪怕只是一句关心的话语,那么希望妈妈能够向自己的方向倾斜一次,可是那么久以来,她一直期望的,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次也没有。
姜亿哭得其实根本说不上惨烈,因为她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不停翻涌的眼泪,却让她透着一股来说不出的可怜。
她紧紧揪着周序的衣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周序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把自己的棒球帽扣在了姜亿的头上,压低。然后安静地看着她的泪水汹涌,直至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