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反应过来,对夏安安言语里的失落只字不提,也没有深究为什么你家没有电视机,而是乐呵呵地打岔:“我跟你说,我妈以前不让我看电视,然后我就只能抓住她上班的时间,一个人在家偷偷地看。每次一到下班时间,我就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紧张地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只要一听到钥匙孔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我就立马关掉电视,然后拿起我事先放在旁边的语文说,假装背课文。
“我妈妈走进门就问我,你今天看电视了吗?
“我虽然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回没有,可是天知道我其实心里虚得不得了。
“然后我妈就不声不响走到电视边,摸了摸电视后盖,那里因为电视机运行了一下午烫的不行。我妈很不开心地环着胸,你过来摸一下。
“我摸完就更心虚了,看着我妈一脸看我怎么解释的表情,鬼使神差地就说:妈妈,我们家的电视机是不是发烧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安安被她逗得捂着肚子笑得不行,眼角还夸张地沁出了几点泪珠。
姜亿看着她一改阴郁,笑得前所未有的放肆,也跟着莞尔一笑。
夏安安用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泪:“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妈气得不轻,罚我以后都不准看电视了。”
姜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若无其事地把这件曾经一直愤懑不平的往事讲得如此生动,明明那时的自己无比怨恨母亲的不开明,在不允许自己看电视这件事上,很生气也很无能为力。
所以是不是只要观众适当地站在另一个角度看故事,故事也会从一开始的毫无魅力变得与众不同?
姜亿也曾试着跟夏安安一起跑步,可是她没有夏安安那样的毅力和耐力,所以总是跑完第三圈,就坐在跑道外围的花坛边缘,看着夏安安在橡胶跑道迈出一个又一个步子。
她微仰着头,像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她突然想起同桌背后的议论纷纷,“夏安安真的好奇怪”,以及“她怎么那么孤僻”,姜亿也曾用奇怪的眼光打量那些看似“古怪”的人,内向安静,又不善言辞,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存在某方面的缺陷,所以才无法正常地融入人群之中。
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曾经如此过。
可是有时候,我们眼睛能看到的,就真的是事情本来的样子吗?
我们眼里所谓的孤僻者,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一时无法找到倾诉的对象,所以才形单影只地站在人群外围,也并不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古怪、不善交流。
就像夏安安。
当我们用狭隘的眼光投向他人时,内心的扭曲使我们面目全非,而那些被我们另眼相待的“怪人”,却在自己的世界里精彩地活着。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怪人”?
夏安安接过姜亿递过来的水,注意到姜亿还在持续的走神中,情绪低落。
“怎么了?”
姜亿回过神,笑了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林越返校了,在姜亿穿越人群笑着和她打招呼,她没有一如从前笑着回应,而是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跟她玩?你不觉得她这个人挺不正常的吗?”
姜亿迷惑:“怎么了?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呀。”
姜亿没能发现,在林越的质问里,不单单只是为了提问而提问,她无形中对夏安安的贬低,其实暗含的都是自己的不甘,不过是失去了几个星期的联络,姜亿为什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投身别人的怀抱,笑得自在而轻松。
那我们呢,我们又算什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缺席,故事永远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改变,依旧平滑地发展下去吗?
林越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面色冷漠地转身而去。
她那时太年轻,没能看到大树底下盘枝错节的根部,不懂很多人向往的“毫无二心”的友情,也不懂得要怎样用类似“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要一直一起”这样信誓旦旦的诺言绑住朋友。
姜亿被彻底抛弃了。
每当她试图和林越重新站在一起的时候,她都会冷漠地转过身去,留给姜亿一个背影。
姜亿不确定林越是不是因为自己总是跟夏安安一起,所以感觉到了背叛,可是她无从解释,也无从让她开怀。
夏安安明显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请你吃零食吧。”
“好啊。”
学校操场的小卖部,琳琅满目,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妈妈口中的“垃圾食品”。可是在课间或体育课上逛零食店,已经成为江城一中很多学生必不可少的活动之一,能在学习休息的间隙吃上一点小零食,是很多大人无法理解的小满足。
从小卖部出来,姜亿和夏安安人手拿了一包干脆面。每次吃干脆面,姜亿总是喜欢隔着塑料包装袋,用力把面碾成碎渣渣,然后倒着吃。夏安安却喜欢直接拆开包装,然后一点一点咬着整块的干脆的面饼。
“我小时候的时候,一直很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拥有一家小商店,这样我想吃多少包干脆面就吃多少包干脆面,想要多少张新出的卡通贴画就有多少张,好玩的小玩意、好看的圆珠笔和本子,都可以任我挑选。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很幼稚,但现在再想起来,依旧会觉得很美妙。”
姜亿看着夏安安脸上布满的向往,心底一片温柔。
人类遥远而美丽的梦想,总是会让人心生柔软。
姜亿撑着头,脸上带着和夏安安有几分相似的笑意:“那现在呢?你现在还会这么想吗?”
夏安安的笑意在姜亿漫不经心的提问中慢慢恍惚,最后悉数化作落寞:“我不知道。”
姜亿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神情都是恍惚的。
夏安安说,她的家人都死了。
“我只有爷爷了。”
“死”这个字眼,对姜亿来说太过于遥远。姜亿无法从影视剧中角色的死亡中感受到其中的壮烈和悲伤,也无法想象真正的死亡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她不敢问夏安安,“都死了”是什么意思,尽管她隐约能够猜到“都”字里暗含着某种数量上的意义。姜亿突然觉得很惭愧,相比于她总是莫名的哀婉惆怅,夏安安的无依无靠,可能才算得上真正的孤独。
十一岁的姜亿,不知道对此做出何种评论,她只能笨拙地用伸出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好像就可以源源不断地为她注入能量。
一边又不禁想到,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周序,他会怎么说?怎么做?那样温柔的周序,总是有办法用一大堆不着边际却又正中问题中心的话,抚慰你的心。
可是姜亿不是周序,她言语笨拙如斯,说不出宽慰的话。夏安安也不是姜亿,夏安安早已在心里为自己画好了一圈圈的跑道,然后迎着风狂奔而去。
姜亿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有些羡慕夏安安,很羡慕她给人的那种感觉,她觉得夏安安就像家破人亡的江湖女侠,在拿到武功秘籍后一发冲天,最后凭借自己实力成为了江湖上的传说。可是另一边,姜亿又觉得自己的羡慕,对夏安安来说很是残忍,家破人亡后的一飞冲天,从来都不是当事人想要拿到的剧本啊。
姜亿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擅自触及夏安安敏感的心事,只能通过她的只言片语,拼凑起她的故事。
她的父母都不在了。
她只有爷爷。
她每天都要走很长的路来学校 。
她的爷爷总是很辛苦。
……
每次说起让人沉重的话题,她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很淡很淡,淡到姜亿无法辨别那到底代表什么。
姜亿觉得夏安安一直困在一个悲伤的谜团之中,那是连她都无法体会到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