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好像是一个阴天,四周雾蒙蒙的一片,连绿芽也是铅灰的,雨滴沉闷、湿脏,好像永远也不见天日,湿黏的空气一点点浸入肺腑。
沈文誉不喜欢阴雨天,不喜欢温泉、小溪、沼泽,不喜欢一切可能导致他失去控制的东西。
为什么会想起来?……似乎是母亲那日很难过。
自从永康侯回府一脸严肃地同她说了什么之后,母亲就独自在院子里一言不发,茫然盯着严固而冰冷的围墙,漂亮的浅蓝色瞳孔很久也对不上焦距。
自己那时候似乎年纪不大,但嗅到了空气中浓郁的悲伤味道。
沈文誉于是走到母亲面前,将小手额搭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努力让自己显得严肃而可靠。
他问:“母亲,你怎么了?”
他的母亲,永康侯夫人池听屿,怔怔地望着他,整个人都像是失了神。
等沈文誉还想说什么时,母亲单薄的身子倾斜过来,压在他身上,突然抱住了他。
分明是不重的,可惜他那时候还承担不起,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稳住。母亲用力搂着他,将手臂一点点收缩,仿佛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恨不能把他融入骨髓。
“小鱼,”池听屿喊他小名,用一种自己从未听过的绝望而凄冷的声音,尾音抖的不成样子,“小鱼,小鱼……”
母亲轻轻哽咽道:“我没有娘了……”
沈文誉那时候应该是有些震惊的。
他自小通读古籍,对生死早有了朦胧的概念,“固知一死生为虚诞”“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都早已告诉过他,没有什么是不朽的。
死亡只是人的另一种形式。
可母亲是如此的伤心、绝望,好似心都被剜出来一半,痛得喘不上气来。湿莹的眼泪在她冰蓝色的瞳孔里蓄积,满溢出来,咸湿的味道缓缓蔓延……
她的眼睛里好像装着一整片海。
小沈文誉从未见母亲落过泪,一时间又慌又急,一边软着声音哄她,边用袖子不停给她擦着眼泪,未曾想越擦越多、连绵不绝。
“小鱼,”池听屿在他手里塞了什么,冷硬的金属感硌着他,那迟钝的痛感让他至今难忘,“这是阿奶留给我的东西,现在我又给你了。她一直很想见见你……她,给你准备了很多很多礼物,可惜没来得及……你不要生她的气。”
母亲还说,阿奶生前最心软了,总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坏人的,大家只是立场相悖。
为此,她帮过许多过往船只,也将鲛人一族一迁再迁,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
“当然还是最喜欢我们小鱼,”池听屿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一直自矜的女人现在却像个小女孩那般,“真的,最喜欢了。”
沈文誉被这素未蒙面的亲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原本是毫无感觉的。
直至后面问了父亲沈朝言,才知道池母不是正常的死亡。
她年岁已高,戒备心低、反应力弱,被人捕捞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永康侯接到消息带家兵赶到时,还是来晚一步,那临时搭建起来的破屋已经人去楼空。
屋内好似一张铺开的血卷,锁链横陈宛如巨蟒,池母尾处鳞片斑驳,血迹淋漓,心头肉也被歪歪扭扭剜走了一半,最后吊着一口气,在唱歌。
唱一首……哄小孩入眠的歌。
知道来的人是永康侯时,这位一生从未靠近过海岸,永远战战兢兢的鲛人母亲温柔摸着他的脸,手腕残伤,血流如注,同他轻轻说:“……你是好人。”
“阿池跟着你,是好事呀。”
没有医救的可能,池母是永康侯亲手杀的。
沈文誉也是在那天,彻底明白了自己不为这里所容。
断线似的细雨落下来,牵连如丝,很快打湿了沈文誉与池听屿。
永康侯夫人的温柔简直是一种本能,很快想起来文誉不喜欢淋雨,作为母亲的强大自制力与调节力让她很快收拾好情绪,红着眼眶对沈文誉笑了笑。
“快进去吧,”池听屿说,“下雨啦。”
.
或许是淋了雨又情绪起伏的缘故,小文誉当晚回去就发了高烧,脸颊烫得能煮熟鸡蛋,意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浑身都热。
哪里都热。
耳尖、脸颊、脖颈、胸膛、腰腹。
还有……
“……”
双眼猛然睁开,沈文誉翻身坐起,被褥滑落下来堆叠在腰间,胸膛起伏不已,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破碎的喘息。
他还沉浸在梦中压抑的情绪中,心跳紊乱而急促,闭上眼等了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确实在不正常的发热。
好渴……
不单纯是体温升高,还有来源于更深处、更隐蔽的地方,好似藏了一枚泉眼,某种快要将人吞噬殆尽的热汩汩涌流出来,偏偏又无法通过抓挠来缓解,难受得无可消磨。
叫人腰身酸软,情灵昏沉。
薄汗浸出来,单薄里衣紧紧贴在肌肤上,半透出莹白肤色,已经湿了。
啊,开始了。
沈文誉面无表情地想着,不自觉地抚了几下腿根纵横的伤疤,思考是否借由疼痛将这生理反应压下去。
就在此时,房外传来了细微动静。
实在是细微。
布料的摩挲好似幻觉,掺杂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那动静简直比猫还有无过之而不及,如果不是沈文誉天生听力过人,根本无法察觉。
只是深更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