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伪装成医学教授,此次赴宴不过是例行公事,点到为止大可退场。教会,门徒,混沌之域的事务不少需要他亲自出面,他更是精力有限。
邪神化成人形,是基本礼仪。融入凡俗,则是屈尊降贵。
但如今,他却愿意陪他周旋,将各路来人一并挡在外头。
“再一个,明明我们俩之间只是陌生人,你却愿意听我说了那么多。”时渊序忽而哂笑,“就算你别有所图,也绝不是那种锱铢必较的商人。”
“那你不妨说说,我又是什么作风。”
“见义勇为,不计回报。”时渊序笑道,“什么作风?我只当你是个热心肠的人。”
湛衾墨神色微妙,恍若出乎意外,又似被踩中心思。
“那精明的商人作风又是什么?”
时渊序仰头睨着天花板,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嗤笑,“做什么都衡量代价。至于欠了别人多少,却毫不在意。”
“可惜,这才是我。”湛衾墨调笑,“先生或许对我存在误解,仅凭刚才一事,就认为我是好人,当心容易受骗。”
此时两人仅仅只有一线之隔,一人在隔间内,一人在隔间外,这环境和场所本不优雅,可是庄园的堂皇和典雅渗透至建筑物的每一寸,珐琅墙灯,马赛克墙壁,洗手池在中央环成一圈,就如同宫廷的盥洗室。
时渊序望了望脚下,自己踩的那块宝蓝色瓷砖,跟隔间外站着的那男人,是同一块。
如此近的距离,却又如此远。
他们就像是最不合时宜的人,忽然处在同一空间。像是萍水相逢,却又像是有意安排。
若只是萍水相逢,那他们早已越界。
“……你是不是真的好人,我也不在乎,我现在头很晕,你有醒酒药吗?”
时渊序捂着发痛的额头,现在的他落魄且狼狈,也没有心思再去顾其他。
男人的声音磁沉又靡丽,带着一种蛊惑,“先生明明酒量不好,莫不是因为跟家族长老争吵才喝成这样?”
时渊序迷迷糊糊地看向那一头,尽管他看不到男人本尊。
他忽然苦笑一下。
“家人走之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一人是毫无目的的对我好了。”随即他沙哑地低喃,“哪怕……我曾经也那么憧憬过,渴望过,争取过……可是,我发现这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我只是觉得……我很可笑。”
湛衾墨视线垂落,他对他目的速来明确,倒也没说错。
他为无心之人,不存在馈赠,对其好必定要有代价。
若要进一步说,他确实对他有兴趣,但若是兴趣不再,他也随时可以抽身。
只是他随即开口。
“世人自然多数讲究利益,可先生为什么执着认为,只有亲情才是毫无目的的爱?更何况,就算是父母对子女,也未必是无私的。”
时渊序反问,“那你说,除了亲情,还有什么可以是无私的爱?”
湛衾墨视线悠长,停留在隔间的门板上,仿佛能一眼看到他。
如果不是现在这微妙的场景作掩护,不是对方醉态疲态尽显,不是他有意说谎伪装身份,对方绝不会袒露半点心声给他。
可偏偏,他愿意陪他演。
“我只能说,那必然存在。毫至于除了亲情以外还可能是什么,先生自会明白。”湛衾墨说道,
“这么说,你见过?”
湛衾墨瞥向别处,“嗯,不过至少我肯定一点,这种事不会在我身上发生。”
“看来先生的说辞毫无说服力。”时渊序揶揄,“我寻思也是,你不像是白白施舍的人。”
湛衾墨唇角竟微妙地勾起,似是快意。“你猜对了。”
眼看自己神志渐渐涣散,时渊序指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从门缝递了出去。
“一会儿如果我没了声响,你就打名片上的电话,让他们来公馆接我。”时渊序说道。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不警惕我对你做些什么?”湛衾墨声音一扬。
“我知道你的目的不是和我说说话这么简单,可我愿意信你一次。”
明明是个警惕的人,却偏偏在他面前放下了戒心。
湛衾墨眸中的更深了几分。
不知为何,他内心竟然有一丝快慰。
他一边打量着名片上的一串数字,神色变得莫名了几分。他一眼看出这是濒危族群研究所的电话。
“如果我说,我不仅是一个商人,更是一个医学教授。先生是会觉得庆幸,还是觉得后怕?”
他缓缓地说。
“我的医术比那研究所的人要了得得多,先生怎么就确定,我会安然无恙地把先生送到该去的地方呢?”
时渊序一滞。
他没想到被对方摆了一道,下意识激起逆鳞,“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刚才先生不还说我是好人,如今我交代真实身份,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好心的医学教授罢了,先生这是为什么害怕呢?”
“……接触我的医学教授没一个是好人。”
湛衾墨收回视线,语气莫名地悠长,“嗯,莫非是因为有那么一个教授,硬生生让你做他的医学案例么?”
时渊序内心猛地一滞,就像是什么心思被生生戳破。
对方果然来路不善,如今他的光脑只剩下最后百分之三的电,下意识地摸出光脑,准备拨打电话让自己脱身,可他忽然,失去了神志。
此时,宴会结束,公馆陆陆续续涌出各路座驾,邹若钧和钟孜楚还在公馆门厅外驻足,左顾右盼,“渊序这孩子出了什么事?打光脑也不接。”
邹若钧神色复杂,今天亲眼目睹时渊序在会场上跟叔叔吵架,最后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哥不醉时是凶悍的狼犬,醉的时候就是站都站不直的醉猫,只怕凶多吉少。
不是他让自己叔叔跟时渊序聊天,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邹若钧咬牙,忽然间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极了。
他分明是讨厌这个哥哥的,对方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还特别惹母亲喜爱,从小的时候他就只是个长辈们顺便附带的“若钧还挺有个性””胆子很大”“脑子很灵活”,而他哥虽然才短短来了几年,却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无可挑剔的长子。
可刚才在宴会上听到他哥突然顶撞他叔——邹若钧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想错了。
他哥看起来冷静面瘫正儿八经,其实内心早就长了一排厚密的倒刺。
哥……其实你从来……
都没放下那些伤疤吧。
对不起……
我本该早一点察觉的。
“妈,刚才我已经去找了一轮,人都不在,我等会一直在里面检查到所有人都散场为止。”邹若钧说道,嗓子都哑了。
可此时,一个穿着黑色笔挺西装的人,走上了前,递给他们一张名片,躬身说道。
“某位参会的医学教授托我转告,时公子身体不适,加上旧伤复发,如今已转移到他的诊疗所接受治疗。”
钟孜楚仍然抬眼张望,想寻得时渊序的身影,此时经过门厅的车流如织,一辆温莎蓝色的长轿车经过她的眼前。
她微微一怔。
只见倚靠在后座上的银发男人,胸口别着鸢尾花,眉宇间神情冷冽,偏偏怀里揽着一个小绒球。
雪白的小绒球,有着钝圆的一对小耳朵,此时陷入了沉睡,柔软的弧度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而对方委身于男人怀中,更让人感到几分玩味。
那男人分明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可对方眼神落在绒球上,便柔和了几分。不知是男人本身就喜爱毛绒动物,还是只独独对这一只起了爱怜。
车迅速擦身而过,钟孜楚也只是一瞥的功夫,就印象深刻得很,忙拉了拉邹若钧的袖口,“刚才看到了吗?那个银发男人揽着小绒球,显得好宠溺。”
邹若钧不知母亲哪来的八卦心思,“你看错了吧,湛教授宴会中途就走了,他可是去了隔了两个光年的其他星球参加医学峰会。”
况且,湛教授不会对自己手上的动物心慈手软。
邹若钧去过湛教授的实验课堂,亲眼见过湛教授是怎么对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开膛破肚的。
这男人被鲜血溅到,俨然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怎么可能养宠物?
“我不放心,还是得亲自过去一趟……”
“湛教授口碑很好的,他您看他治好的病人有的还付不起医药费,据说他还被伽马刀医学周刊颁发了‘感动联盟’奖,他下属也都是不错的人。”
此时钟孜楚嗔怪医学教授不见得都是好人,但再三看了个那个湛教授的简历,嗯,联盟第一类高层次人才,五年临床经验,重大手术平均成功率88%,甚至实现难得的坐诊零差评的高业绩……啊,就算她家渊序有个三长两短,湛教授也一定会把他照顾得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