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皇长女唐顾晴是天之骄女,这点唐襄雨从不否认,倒不如说她是最赞成的。
但是她同时觉得皇姐也是最倒霉的一个人。
从记事起唐顾晴就显露出异于同龄人的成熟,甚至有预言他人所言之能,常在逗她的长辈尚未开口,便将他们所欲言之话说出。为此宁国皇帝还特地召见国师为唐顾晴卜卦,那国师是天下第一仙门静天门出身,又曾去逆萨教进修过,竟也卜算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贵不可言。
她本是皇长女,这一生就注定要享受荣华富贵的,自然贵不可言。宁国皇帝便只道是寻常。
只有唐襄雨发现,皇姐一直在失去心爱的东西。
唐襄雨五岁时,刚上蒙学没多久,初识得几个字,便去央母后给她找话本看。皇后拗不过她,竟也给她弄来几本。话本虽有图画,却大都也是文字,她又识不得,自然是去问最与她亲近的唐顾晴。
唐顾晴那时已不在蒙学读书。唐襄雨蹦蹦跳跳回到皇后宫的侧殿,见皇姐正在练字。她伸头看一眼,虽然一个字不认识,但她能看出来是这字写得比夫子还好看呢!但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桌上一只琉璃小猪吸引,她知道这是唐顾晴喜爱了一年的小玩意,每每学习都要摆在纸前。
唐顾晴见她进来,犹豫了一下,便搁了笔,童音稚嫩,却是像大人一般问她又闹什么事了。
唐襄雨忙摇摇头,说:“我拿了话本,我们一同看吧!”
唐顾晴愣了一瞬,脸上露出那种唐襄雨不能理解的悲伤。她鼻子红红的,眼见就要开始落泪,又仰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唐襄雨以为皇姐不喜欢这话本,忙把它掷于地上,连踩了好几脚,连着书皮都被踩歪,“话本坏!”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唐顾晴,只想伸手抱抱她。
唐顾晴被唐襄雨抱在怀里,脸搁在她的肩上,因为不再仰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将唐襄雨的肩上打湿了小小一块。她抱着唐襄雨哭了好一会,忽然一推她,坚定道:“我们来看吧。”
小小的手捡起地上的书,又拍了拍上面的灰。两个小小的影子便凑在一块,一起因着书中的喜悲欢笑哀愁。
她们一口气看完两本。唐襄雨一会儿因为故事里的恶人未得到严惩忿忿不平,一会儿因为那姑娘仗剑走天涯的侠气高呼,很快就露出疲惫的神色。唐顾晴看在眼里,就叫侍女进来抱唐襄雨先去睡。
她将话本放在案上,不再继续练字,投入地开始看了起来。
第二天,唐襄雨是被一声孩童的尖叫吵醒。她揉揉眼爬起来,发现身侧没有唐顾晴的影子。她来不及更衣,赤着脚就跑到侧殿书桌前,看到唐顾晴抱着头蹲在地上,而她面前是那只琉璃小猪四分五裂的残骸。
唐襄雨也颇为惋惜地蹲下来,看到唐顾晴哭得通红的眼,她伸出手本想去抓皇姐的手,手伸到半空,又改变轨道去摸了摸她的头。
唐顾晴忽然双手抓住她触碰到她头顶的手,抬起头,似乎是豁出命一样冲她喊:“…………………!”
唐襄雨离她这么近,却听得极其模糊不清,她将耳朵凑近唐顾晴的嘴,“皇姐你说什么?”
“…………………!”
“…………………!”
她张嘴重复了两遍,一次比一次声嘶力竭,而唐襄雨却觉得莫名开始耳鸣。
唐顾晴见此,脸上复又露出那种悲伤,她绝望地松开唐襄雨的手,双手捂住脸,又开始嚎啕大哭。
皇后听到侍女来报说唐顾晴哭得她们劝都劝不住,连忙赶到。
她问清事情原委,心疼地抱起唐顾晴,让下人去尝试把琉璃小猪复原——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事。唐顾晴似乎也知道这不可能,哭得愈加伤心。
随着皇后温柔的嗓音轻声哄着,和唐襄雨及周围侍女努力逗乐,唐顾晴渐渐平静下来。她面若死木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半年后,唐顾晴被发现躺在宫中最高的楼阁前呼呼大睡。次日,唐顾晴养了好久的花莫名枯死了。那天她说此生再也不养任何东西了。
在唐顾晴七岁那年,她得了一块玉佩,那玉佩触手温润细腻,她喜爱得常常拿在手上把玩着。唐襄雨有时去牵她的手,交合的两掌中间还隔着这块玉。
她有些不开心,晃了晃手,却听唐顾晴说道:“这玉送你了。”
唐襄雨听了,用指腹摸索了一下那块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真的送我了?”
“皇姐何曾骗过你。”
次日,唐襄雨睡醒,却看到桌上一张纸条,以唐顾晴笔迹写着见玉如见人,又说自己已经得了父皇恩准出宫游学。
数年后,便是现在了。
今日唐顾晴下朝格外地晚,唐襄雨都吃掉两盘糕点,又温习了一遍新学的诗文,唐顾晴方才踏入宫殿。
唐襄雨见她的皇姐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想起上次宿在皇姐这里的事情,又伸手去牵她的手。
“襄雨,金国今日派来使者。”唐顾晴反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紧到唐襄雨有些吃痛,“说是要求娶你。”
“……啊?”唐襄雨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虽知金国地处险要,但谁愿意做那“遣妾一身安社稷”的牺牲品?更何况她还心悦皇姐,思及至此,忙问道:“皇姐拒绝了吗?父皇怎么说?”
唐顾晴拍了拍她们交叠的手:“我当场便拒绝了。但金国以两座城及金矿和铁矿八十年使用权为聘礼,父皇有些心动。”她顿了顿,又说:“不过父皇想择一宗室女子代替你出嫁,但是那金国来使坚定说占卜所得皇子的良缘只有你。”
这聘礼可谓是一份惊天厚礼。唐襄雨心下一面想着自己竟值这么多钱吗,一面疑惑为何金国来使执意于她,又害怕父皇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将自己送去和亲。
那样她就再也见不到皇姐了。
唐顾晴突然松开她的手站起来,走至窗边接下一只飞来的信鸽,那信鸽唐襄雨也常见到,羽毛摸起来的手感她很喜欢。
她取下信鸽腿上绑的纸条,阅尽后将纸条用烛台上的火焰烧了。唐襄雨看到她的皇姐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放在桌上的手数度握紧又松开。
“金国在暗中准备祭祀用品——是人祭。”唐顾晴冷冷道:“蛮夷之辈妖邪之流竟故态重萌。”
人祭,顾名思义,即以人为祭祀物。金国崇拜逆萨教,常以牛羊祭祀神明,但在两百年前曾有传言说外族皇室嫁入金国后被当做人祭祭天,彼时金国正遭遇天灾数年不断,自人祭后天灾竟停了下来,更是在国中发现了大量金矿。
这种丧尽天良博国运的事情需要大量本国陪祭人,故唐顾晴收到消息说大量“流民”涌入金国国都,便察觉不对。
流民?怕是疯狂的教徒吧。
唐顾晴当天下午就将此事汇报与宁国皇帝。宁国皇帝权衡利弊,拒绝了那位金国来使。
此事过后一段时间,唐顾晴忽然觉得皇姐变了许多。
别的不说,皇姐之前在除了她和父皇母后之外的人面前一向是不苟言笑的,平日里除了上朝练剑读书再偶尔出宫一趟便不做其他事,也很少与宫里其他人来往,如今走在路上都笑意盈盈地同人打招呼,甚至又命下人送些好养活的花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