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无处可报的恨,二是爷爷走前嘱托的善良。
但前一刻还有人让他早死早超生,下一秒又有人告诉他能成名成家,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某个雪夜之中,这样的话,谁有相信呢。
王铁匠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脸上的风雪已消融,可半生的风霜无法退却,他一直知道沈溪行这孩子来偷火,想出手帮忙时却只能看见他仓皇而逃的背影。
“你知道那狗官为什么要把我的剑收走吗?也许你不知道南门这个门派,但你还记得你名字里的溪行二字是什么意思吧,忘路之远近的桃花源,就是南门。”
沈溪行似懂非懂地点头。
“从前这里可不是现在这般太平的,乱得很。可是南门驻留在此以后,便太平了许多。我年少时也心存救世济民之思,可山上试炼时却屡屡挫败。不甘放弃这般念头,于是在山下锻剑,期盼着我的剑能替我完结曾经的夙愿。剑锻得好,狗官来没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你不同,至少可以替我老王实现实现长风召剑来的愿望。”
沈溪行有一丝动摇,隔天一早,老王便来着他那匹老马,带着他远赴平津山下。结果可想而知,老王在山前求见时,被两位守在山前的弟子婉拒了。
“王大叔,南门选拔弟子的时间是在立春之后,您现在来可不行呀。”门卫弟子已经认识了王铁匠,和声和气解释着。
沈溪行站在一旁不出声,像是夜里落下的雪。昨晚王铁匠临时替他寻了一身干净的行头,这么一收拾,他倒真有些像那些个丰神俊朗的小公子。
王铁匠无奈将他带下山去,下山之时,恰好遇见了南门掌门源崇光。掌门不知看中了他的剑还是他这个人,一口咬定将他带上山去。
临别前,王铁匠为他抚平不合身的衣襟,长叹了一声:“俺说过的吧,你这小子福气大得很,要好好干,有空记得回来看我。”
说完他便离开,大雪覆在他离开时的车辙印上,像是他将夙愿填满。
衣上火痕杂旧病,独驾瘦马踏雪霁,
此生微尘世界里,独念爱憎与平津。
转眼之时,身旁的温言暖语随寒风而来……
“你叫什么名字?”源崇光亲切问道,发间白雪似银丝,皓首鹤骨不老颜。
他不避亦不惧,坦荡荡说着:“沈溪行,只不过我不会写字,不知道这三个字要如何写。”
源崇光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知道他心中的诸般疑云杂思,“为师今后教你提笔,溪行是个好名字。”
苍山负雪,沈溪行望着三千阶悠悠山道,望着山下城郭白雪烟火稀,忽觉眼中酸涩。
苦寒念己衣裘薄,今以何思慰寂寥。
“溪行,为师先说好了,南门并非使你成名成家之处,世道万千,你所见的并非全世界。”
“弟子明白。”
“你当真明白吗?”源崇光牵着他的小手,带着和善的笑意问道。
“师父,不要给弟子下文字迷了。”
“知道了,下不为例。”
源崇光轻轻拂去他发上的白雪,嘴角的笑像是在炫耀捡到了宝一样。
记忆峰回路转,眼前繁花翩翩。
平津山数载,遇见了师父,教他御剑制符,运力挥剑,习书认字。
那些幼稚懵懂,青涩退避的日子,在山风之中渐渐消融,他还记得师父别在剑上的花,记得花上的春和景明,其声颂颂。
可惜好景不长,师父走了,南门没了,平津山也封了……连带着山前山后的记忆,一同消失百里瘴气之中。
梦里的荒唐落在现实,现实残酷印在梦里。
环环相扣……
而今犹自念庭帏,故人何在?山川相茫,血海仇深。
他自觉命格不浅,坎坷半生也走到了这里。
前尘旧梦,荒唐也如此过。
“命格太浅,旁附于人,借运改路。”黑石继续冷冷说道,“你的司命里,全是如此。”黑石的意思是,这些原不属于他命中的东西,他全盘夺了过来,最后招致他人命格失错。
“可我又能从何处知晓呢?……”沈溪行漫不经心回复,握在手上的无双剑通体冰冷。多年后,师父才告诉他,这把剑,来头不小。
和他命里的归宿一般。
沈溪行站了起来,抬眼望春颂其声。
“难道要我逆天改命,重置五行吗?”他声音浅浅,经年苦涩酝酿,不见绿蚁浮心,”我曾困于礼仪恭谦的世局,也曾在山中苦修数年未有长进,想要成仙,要长生不老,要法力无边,要摆脱人情反复谁不负谁……可便如前辈所说,命里福浅,时岁维艰,才察觉最不该负此世尘缘。”
他不懂命数一说,自然不会去相信旁人三言两语的评判。
“你还是和上一世一样。”黑石语重心长地说,沈溪行不懂所谓的前世今生,亦无心探究其中的千丝万缕。
他望向琴声传来处,想起那本《仙界秘闻》中的种种描述。
“默琴,以情为弦,唯相知者赏。弦断之时,又以情续弦。”
他能听见琴声潺潺如流水。
“所以前世羁绊,不过浮云,终有一别。”沈溪行冷冷道。“我能做的,不过为故人血刃仇敌,沉冤昭雪。”
他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去做,没有多余的时间顾及种种爱恨情仇,贪念妄痴。
刹那间,琴声中断,像是流水突然坠入落水潭。
长风至,沈溪行眼前的景色慢慢变换。眨眼间,已从太虚幻境回到藏书阁前。
幻境之中,黑石跑到清然身侧,看着他停滞在弦上的手,一时唏嘘不已。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吗 ,没有任何的解释与挽留?”你找他找了如此之久,怎么舍得……”
弦上音,曲中意,漫漫无期何从续,而今浮云二字,无奈何从忆。
清然拂袖起身,眼中此春离萋,“我从未把他困在此地,他的来去只看他的心情。”
只是此生缘浅,尘缘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