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玄清山的梅花落了满山坡。
不过不打紧,明日醒来,仍是数不清的盛放的白梅。
睢无极四更就起,天还黑着,万籁俱寂,惟余几声鹤鸣。他拾起木梳仔细打理长发,他的一头乌发又长又厚,迤逦着垂在地上。
他正仔细梳着,门口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两个小傀儡一前一后蹦进来,木头雕成的手里捧着繁复的衣物配饰,眨巴着四只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睢无极失笑,他指尖凝出几缕真气,点在小傀儡的眉心,吃到真气的小傀儡总算兴高采烈跑出了门。
这些傀儡是他三师弟新做的,各部分还不完善,只是拿出来调试,过几日说不定又换了一副模样。
他束好头发,戴上金莲冠,鬓边两缕乌发用红绳绑起,和眉心的掌门印一样鲜红。雪白里衣、云纹月白长衫、绣着梅花与鹤纹路的银白色曳地法衣……层层叠叠,穿得好生累人。整理好衣物,他在腰带挂上佩玉、宫羽和长剑“无愧”,脖颈系上五色云肩,为防止乌发染尘,头上须笼着一层白纱,臂挽缀鹤羽、绣符箓的披帛。林林总总,他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出了门。
空山春雨,气候尚寒,天边一线蒙蒙的晨光,满山白梅在细雨中微微颤抖,山间道观、楼阁错落有致,几只白鹤掠过群山怀抱的梅潭,水面上云霓涌动,涌得整座山头都是白纱般的雾气。
他走出门,就见一个半大的少年提剑倚在院里的老梅树上,树干粗壮盘虬,少年也不觉硌得慌,怔怔靠在那发呆。睢无极柔声道:“夜明,今日你起得可早。”
少年的眼睛比傀儡的还黑上几分,沉沉的透不出光彩,身子是少年人的瘦,个子却已不俗,想必再过两年定会高过睢无极。少年上前,唇角露出微笑:“明日是道祖十年一度的大诞辰,师兄要准备的事多,我想着也许能帮上忙,便提前起了。”
“那也得多睡会。”睢无极拂去少年肩上的花瓣,“你尚未辟谷,又正在长个子,睡眠是万万不能少的。”
“师兄待会要去三清殿?”少年避开睡觉的话题,问起睢无极接下来的行程。
睢无极颔首,他嘱咐道:“各峰主、长老五更汇于三清殿前,你去叫你师姐师兄收拾妥当,尽快赶到。尤其是你四师姐,别老和她吵架,你们都是少年人了,合该好好相处。”
提起四师姐,少年撇撇嘴,神色不爽:“我又没和她争,她整日叽叽喳喳的,吵到我了,说她两句又不高兴。”
睢无极叹气,少年同四师妹年岁相仿,两人最爱拌嘴,今日吵架明日又和好,到底是少年心气,只是着实烦到他们这一圈师兄师姐。
“师兄,说起来……师尊似乎还未归山?”少年不出片刻就把方才的不爽丢在脑后,询问起师尊的下落。
“我也正发愁此事。”睢无极远眺东山的山门,那里一丝灵气波动也无,眉间顿时染上几丝愁色。
他们的师尊莫不悔,这二十来年愈发仙踪不定,说是要确认一个真相,可具体是何事,她也不讲,总是一身疲惫回到后山,坐在老梅树上喝酒,过几日又离山而去。
师尊行踪再难寻,以往道祖诞辰一类的大事仍会现身。可她从去岁起就缺席了好几次,已引得长老、峰主们心生不满。若明日道祖诞辰再缺席……
睢无极也不能怎样,他又没有一日内飞遍三界、把不靠谱师尊从某个旮旯里找出来的伟力。
晨光渐渐明朗,他伸手整理少年的额发,安慰道:“不论如何,我们也得先把明日道祖诞辰办好,师尊的修为天下无双,至少性命无忧。”
言罢,睢无极见时间紧迫,只得御剑而去。山风吹起他的广袖长袍,五色丝穗伴飘带飞舞,佩环相碰声音清脆,云岚氤氲、花瓣零落、白鹤伴飞,好似天上白玉京的神仙妃子。
他一路飞过梅潭,在水面留下一道鹤痕,浮于水面的花瓣微微荡开。最后,他落在东山半腰的三清大观广场前。
玄清山三清大观闻名遐迩,中心主殿古朴典雅,偏殿拱卫两侧,游廊上壁画斑驳。主殿广场中央长着一棵千尺白梅树,树根下地砖组成太极八卦图,又放置九鼎、华表……素雅庄重,实乃天下道门表率。
此时广场上已来了好些修士,均着梅鹤纹白色法衣,见睢无极飘然落地,纷纷行礼问好。
睢无极回礼道:“诸君晨安。”
一位容貌端丽的女子越众而出,她蹙眉打量睢无极,又眺望群山,严肃道:“先掌门还未归来?”
“未曾。”睢无极如实回答,“师尊已离山七月余,我一封讯息都不曾收到。”
此话一出,广场上的修士交头接耳,神情各色。女子又道:“道祖大诞辰,须掌门沟通梅潭,降下灵雨,滋润天地。睢师侄,梅潭仍未承认你的掌门身份……明日你一人能行么?”
睢无极神色坚决:“不行也得行,既然我已接任掌门一职,不论梅潭承认与否,该做的必然全力以赴。”
“也是,到底是三千年里唯一不被承认的掌门,不再努力点,要让外人嚼口舌么?”女子一旁的男人嗤笑道。
“陈长老,此言差矣!”一位风流倜傥的道人挽着拂尘说道,脸上一派悠然自得,“不过是未被梅潭承认罢了,睢掌门年纪轻轻闻名天下,已跻身剑尊之列,你灵台长老陈钺,又有几人记得啊?”
方才嗤笑的男人脸色精彩非常,他冷冷看着吊儿郎当的道人:“云相旬,你……”
“两位长老,道祖诞辰在即,如此争吵只怕扰了道祖他老人家的清静。”见男人又要破口大骂,睢无极赶忙出声制止。
他目光扫过三位长老,心中叹气。那位女子乃七星长老谢寻真,中立派,只关心睢无极能不能尽到掌门的责任;而风流随性的道人云相旬,乃众妙长老,为人城府深沉,睢无极看不透他的立场。
至于看不惯他的陈钺……说起来也是一笔烂账。
睢无极资历尚浅,本应由陈钺先代理五十年掌门,再传位睢无极,可莫不悔认定陈钺是个草包,让陈钺继任掌门只会败坏玄清山名声,一来二去,睢无极和陈钺的隔阂愈发严重。
陈钺冷笑,他目光挑剔,正欲再说些难听的,忽然不远处传来拐杖敲地的声响。
众人纷纷看向有声音的那处,原来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拄着梅枝一般扭曲的拐杖,凑近看了才能发现那拐杖是柄长剑。
“莲花婆婆。”睢无极轻声唤道,上前扶住老人。
其余人恭敬道:“莲花道尊。”
莲花道尊今年一千五百多岁,就算放在全道门里,也是独一份的长寿。
修士活到一千岁不难,但往后不是迅速衰老,就是走火入魔。至于飞升,三千年前三界分明之后,再无修士飞升的传说。
“孩子。”莲花道尊握住睢无极的手,“你专心主持诞辰大典就好,梅潭不承认你,只是在考验你的决心罢了……也许今年就成了呢?”
睢无极没说话,只是笑笑。
“不悔八成是被某些事缠住了,她忙她的,我们忙我们的,哪有那么多话!”莲花道尊用拐杖一敲地面,“已是五更,速速动起来罢。”
既然莲花道尊都发话了,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按着顺序列队,先是“三十六大峰”,后接“三十六小峰”,三千弟子齐聚三清殿前。
睢无极的师弟妹踩点到达,又引来几位长老峰主的不满。二师妹顾潋和三师弟林祁连已是轻车熟路,不需要睢无极的提点,麻烦的是两个少年人。
四师妹莫千鳞一落地,蹦跳着跑过来挽住睢无极的手,结果还没摸到大师兄的袖子,就被小师弟挤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