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0日夜，柳城秦家。

向晚不是对济灵的底细毫无防备。最近几年，太多声音明里暗里都在提醒他，身边跟随的这位恶魔，不仅不是表象看来那么人畜无害，手段也是一等一的高明。只是多年来济灵一直陪在身边，久而久之已生出几分兄弟情谊，他始终不愿意相信济灵会做太出格的事——直到诺桑雪原，他亲眼目睹那对扭曲空间的金色魔瞳生生撕裂了莉莉安姐妹，漫天血雾飘洒，融进那场几日未停的暴风雪里，恍惚间仿似看到冬日盛放的红梅。向晚以为，这种场面只会在武侠小说里看到。

在厄里尔根圣教堂旅居时，斯科特大主教曾领着向晚进到圣所密地。那本闪耀着漆黑光泽，厚重得一只手托不住的魔典里，甚至没能找到济灵的相关记载。向晚记得斯科特当时的神情，忽喜忽忧，两撇白胡子配合着主人波动的情绪和喃喃自语止不住翻动，活像上演一出迸射着激情火花的舞台剧。

“东方来的贵宾，这种情况，或者那恶魔太过卑微，在深渊里还排不上位次；又或者它太过凶邪，得知底细的人都没能活下来以记述……愿主庇护，先生既已成功将其封印，那属于前者的可能会大一些吧。”斯科特后来是这么解读的。

北风呼啸，伫立在秦家院落里的向晚被一阵寒意激地打颤。真定禅师此刻应该已经在灵堂作法了，向晚垂着脑袋，踟蹰着不愿进去——万一真抓出什么把柄证明秦教授的死和济灵拖不了干系，他又该怎么办呢？

正当他犹犹豫豫，偶然间抬起头时发现，济灵拨开窗帘，在落地窗边玩味地打量着他。觉察自己被注意到，济灵做了套夸张至极的手势，大抵是说明灵堂里撕扯成一团，有好戏看。向晚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这么快就抓到了？他忙不迭奔向门廊，大步流星闯进灵堂，还没打量清形势，已被一旁的显慧拉住立定一侧。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场骚乱显然与真定禅师无关。显慧指了指厚重的帷幔，示意师傅在后堂探查，而眼前撕扯在一起的是秦家老太太和死者妻子叶秋芸女士，但自己的父亲竟也掺合在其中。他振振有词，控诉叶女士行为不端，道德败坏，多年疑心的秦老太早就对这位出身不干净的媳妇不满，一来二去更怀疑儿子蹊跷的死必与她有关，被撺掇地下场收拾贱人。

向晚仔细分辨父亲话里话外，他竟是对这位叶女士的诸多隐私极为熟知，从多年夜总会侍客到一夜之间嫁与名声学识俱佳的大学教授，从事发时无人证明叶女士不在现场到夫妻近日多有不睦的坊间传闻……向晚心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要把父亲带离现场，要他交待清楚为什么此次一定要亲自前来，以及那些死者的陈年往事又是如何得知。

而向父却没有作罢的打算，他一把推开儿子抓上来的手，继续神情激愤，口喷飞沫，陈述叶女士的斑斑劣迹。叶女士也不敢和老人动手，委曲求全，只能拼命解释，抱头护住自己，也难为秦老太一把年纪硬是拿鸡毛掸子把人打得左右支绌，确是气急攻心了。

向晚劝不住父亲，也拉不开场中撕扯的二人，想起济灵还在一旁，想着赶紧求助。而就在此时，帷幔后响起一阵洪亮的佛号，金光透过惨白的布条，笼罩住灵堂各个角落，一股祥瑞的气息弥散开。时间仿佛流逝地慢了些，叫人心境也缓和下来。秦老太缓缓落下血管膨胀，形容槁木的枯手，瘫坐回太师椅上，不自觉地垂泪。

向晚松了一口气，准备劝慰几句，半跪在一旁的叶秋芸女士顷刻间已被一团焦浓的黑雾包围，而堂内四溢的金光如有灵一般迅速汇聚一处，化成道道锋刃，势要劈开这团诡异之局。这一切已完全超出向晚的预期，他望向济灵，对方负手而立，也紧绷地观望着局势，并没有插手的想法。

一刹那的功夫，僵持不下的场面又急转直下，黑雾剧烈涌动，时而有意识般从中化出利爪，抓向凝聚起来的金光，欲将其一一抓碎。帷幔后的佛号随之猛地发力，层层叠叠向前堂倾压，光芒骤盛，秦老太受不住剧烈的压迫，已躺在太师椅上晕厥过去。显慧扶着墙根，大口喘气，缓缓朝着后堂费劲挪步，想替师父护法。向晚无力地靠在济灵身上，捂着脑袋难受至极，而济灵纹丝不动，场中炸裂的灵压，对他而言仿佛只是儿戏。

空气中忽而弥漫出一股奇异的甜香，济灵像是受了刺激，将向晚护在身后。果不其然，伴随这股异香，黑雾中血腥气奔涌而出，灵堂内响彻女人凄厉的吼叫，黑雾外围的金光瞬间崩碎。向晚在济灵身后探头观察，涌动的黑雾散开，叶秋芸披头散发，脸上布满复杂怪异的血纹，两眼已溢满血色。她打量着灵堂一角的济灵，忽地发力，伸出黑气缠绕的利爪奔袭而来。

济灵冷哼一声，一手把向晚摁回到身后，另一手缓缓推出，于半空中虚握成爪，化出一道散着碧芒的巨影罩住叶秋芸，封住她的来路。后堂一阵响动，一柄金锡禅杖破开帷幔，来势汹汹砸向叶秋芸。只这一眨眼的功夫，眼看魔物就要伏诛，却又瞧她侧身轻巧地踢开禅杖，左爪抵住巨影，右爪化指，指尖凝聚着血雾缓缓探出，刺向巨影。甫一交锋，济灵身形一震，退开两步，只这一喘息的功夫，魔物已立时收手，化成一团黑雾逃逸而去。

堂内一片狼藉，向晚瘫坐在地。方才魔物魔能爆发于咫尺间，他的神识有如被万钧巨石锤压变形，胸膛气血翻腾，血脉贲张，似要从内部撕裂开来。济灵虚空抓握，将堂前的蒲团上移至向晚跟前，好让他坐得舒适一些。老和尚在显慧的搀扶之下，摇摇晃晃地从堂后踱出，看得出来受了不轻的内伤。现下他与济灵四目相对，既震慑于对方强悍的实力，又有几分感激，几分畏惧，心情可说相当复杂，不知该如何开口，结果反倒是济灵先发话了。

“弘法老头不顶用，教出来的徒子徒孙也没什么本事，只没想到如此差劲，连三招都挡不住。”这揶揄的口吻，叫人听一百遍就想揍第一百零一遍。

真定靠着脱了一层皮的墙壁，缓缓坐下不欲争辩，倒是显慧心中不服：“你不是也没挡住那魔物，让他逃走了？”

真定忙将徒弟的手摁下，唯恐这一无礼的举动惹恼对方：“方才那招封魔指是来自天狐一族的秘法，看似平平无奇，却凝聚了魔物半身精血，咒法威力倍增。他来自西界深渊，能挡住这一击而无恙已是非同小可。”

济灵微微有些讶异：“本事不大，见识倒不小。只可惜以你的资质，修不出法身，即便参悟破灭轮回，也没法在转生诀上精进了。”

真定只幽幽叹了口气，神情颓然：“让阁下见笑了。只是眼下，阁下若是追出去，那魔物还来得及拦住，却不是争论本事高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