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精致的绸面鞋停在她眼前,她抬头,露出个甜甜的笑:“给母亲请安。”
夫人冷哼一声,恨恨道:“大狐媚子生的小狐媚子。”
那双穿着绸面鞋的脚从她手背踩过,片刻未停,向门外走去:“严嬷嬷,带她下去裁几身好衣裙,吃点好的,身上那些伤处理干净,再把手养得细一些,免得老爷回来说我苛待庶女。”
严嬷嬷喜笑颜开送夫人出门,转过头就一把将她从地上薅起来:“还庶女……我呸,婊子养的野种,也配老娘唤一声小姐。”
晚上,房间并未掌灯,怜云趴在柔软的被褥上,后背上的药火辣辣的。十几种活血化瘀药,严嬷嬷选了敷上后最痛的一种。
怜云合眼假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人声渐渐静了,才轻手轻脚起身,拆开枕囊翻出几样物件:两块玉佩、一只小小的白玉瓶。
白玉瓶是阿九送的,怜云从里挑出些药膏,抹在手指上,清香扑鼻,一股舒适的清凉沁得指节的疼痛都轻了。
两块玉佩,一块是岫玉,雕着首尾相连、亲亲热热的两条鱼,是那个叫“爹”的男人留给娘的,不值什么钱,娘却傻呵呵贴身藏了多年;另一块是阿九送她的,荣国玉照县产的一品白玉,做工精细触手温润,雕着一只头生三翎、尾曳九羽的神鸟。
阿九说,那神鸟叫凤凰。
其实怜云认识凤凰,只是阿娘说男人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想到阿九,她唇角忍不住绽出一丝笑意。
她住进这座三进大宅院的第四天,出门浣衣时,在溪边遇到了阿九。他穿着一身绮罗,还用金线满绣,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公子哥儿,长得又好看,五官漂亮得像个姑娘。
从此,每天去溪边浣衣成了她最期待的劳作。
娘说,要趁年轻擦亮眼,选个有财帛、还有点权势的男人,然后像藤缠树一样缠紧了,那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阿九看起来有钱有权,对她还很好,成日无论什么金贵物什,她多看了一眼就非要送给她,还会每天在溪边为她吟诗、作画。
记忆里娘的面貌越模糊,留下的每句话却越清晰。她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真的相信这些鬼话,还是怕自己有一天记不起这些话,就彻彻底底忘了娘。
可是啊,才没过多久,她就不忍心只将阿九当成个冤大头了。
他是那样单纯的人,会同她讲自己生母早逝,却又很幸运,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会讲自己如何喜欢长嫂,还撮合兄嫂相恋,他们成婚那天,他高兴得一夜未眠。
这次便是跟长嫂出来游山玩水,然后在溪边邂逅了心爱的姑娘。
他还说,自己羡慕兄嫂那样纯粹的深情,不计世俗眼光、不顾自己前程……只单纯地生死相依。
他真傻,那个故事里的兄嫂都弓马娴熟,人说穷文富武,一听他们就是大户人家,所谓的不顾前程,无非是在最好和次等里挑一挑,未至绝境,谁敢说真的不计较?
他却当了真,一遍遍问她父亲名讳,得知她只是个小吏家的庶女后,又开始盘算着出去做一番事业,到时候自立门户,再让兄嫂成全这桩门第之差如云泥的婚事,然后风风光光找她父亲提亲。
听他如此认真地计划未来,她竟有些眼眶发热。
环采阁呆久了,什么口绽莲花、一掷千金的男人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他这样傻的。
可惜,她连真正的庶女都算不上。
从青楼出身的官妓到身家清白的庶女,天下哪有那样便宜的好事?就是不知,老爷要她付出什么代价了。
老爷回来了,兴奋地跟夫人说,大小姐回国公府一个多月了,没挑到几个好货色,不是丑就是蠢,不是太端着就是太妖媚,怜云指不定能入大小姐的眼。
怜云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里摸出了端倪:大小姐是崔家族长的千金,要选几个绝色美女,送给某个非常显赫的权贵。
妾也好、家伎也罢,总好过在环采阁秋月春风等闲度,手段高些、运气好些,还能生下的庶子庶女,后代可以堂堂正正活在世上。
她曾经只想攀个靠谱的男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后来有次,娘说,她们祖上是个很显赫的大家族,犯了大罪,世世代代男为奴隶、女为官妓。
那以后,怜云就有了个隐秘的心愿:让自己和凝香,还有她们的后代,能以良民的身份、光明正大活在这世上。
可是,阿九啊,那个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她的少年,她若去做了妾,往后两人就再无相逢之日了。
一想到此,居然会心痛如绞。
老爷急不可耐要送她去见大小姐,她左支右绌才争取了一天。
溪边,阿九如约而至,她抱着侥幸,苦苦哀求:“马上带我走,求一求你兄嫂,只要在你身边,为妾为婢都无所谓。”
阿九认真地说:“阿云,给我四年,我一定功成名就,三书六礼来聘你。”
四年?凝香都接了不知多少茬恩客了。
她再无顾忌,含泪将那凤凰玉佩丢给他,高声质问:“这玉佩上的凤凰,是宗室的标志对不对?为什么瞒着我?我等不及了,你那么好的家世,位高权重,救我和……出火坑,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要我等?为什么?”
果然,阿九如被烫到了般,难以置信倒退了几步,看她的眼神陌生而痛心:“阿云,难道你与我花前月下,只是因为我家世好?我若只是一介黎庶,你便不会多看我一眼,对吗?”
“你倒有闲情,火烧眉毛了还与我说这些”,她站起来,满眼通红、咬牙切齿地冷笑,“对,我就只想攀龙附凤,就只爱位高权重,你满意了吧?”
语罢,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
身后传来玉佩坠地的碎裂声,少年压抑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