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师父却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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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额吉说,翻过乌兰山一直往东边走,有拿砖头砌起来的、很长的高墙,草原上最高的马匹、最勇武的巴图鲁都不能骑马越过,中原人管那高墙叫“边墙”。
额吉又说,中原人管边墙北边的这块草原和沙漠叫大宛,而在边墙的南边有个很强大的中原国家,叫翊。
翊国不但有比这里更肥美的牧场,还有很多高山河流、平原沃野,那里大部分人可以每天吃三顿饱饭,翊国汗王的宫殿比整个柘枝城都大。
额吉还说,很久以前,大宛和翊国的汗王经常打仗,死伤无数。但是二十年多年前,柘枝城出了个很聪明的汗王,把亲妹妹嫁给了翊国的汗王,两个国家不再打仗,开始交换东西。翊国用盐和粮食来换我们的马匹、牛羊和铁矿石。
但是去年又开始打仗了,因为柘枝城那个聪明的汗王去世了,他的哥哥成了新的王,多次发兵毁坏边墙、攻打翊国,却每次都打不过。
额吉想了想又说,前几天新汗王又开始招募勇士,可能又要打仗了……
狸儿以前从来不知,额吉懂那么多。
自从三个师父来了又走,额吉的话就越来越多。
狸儿很想他们。
气候逐渐变冷,天空下起了细雪,一天又一天,雪越下越大。单于又给他送来过冬的食物、炭火和皮料。单于走后,额吉对狸儿说,他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这些年单于照顾他们,全是哥哥暗中嘱托的。
狸儿不太相信,怎么之前从未听说过?怎么三位师傅一来,哥哥就冒出来了?
于是他问额吉,哥哥在哪里。
额吉说,哥哥在翊国当质子。
狸儿又问,质子是什么?
额吉说,质子就是人质,如果大宛对翊国开战,哥哥就会被翊国的汗王杀掉。
没多久,额吉说新汗王又在跟翊国打仗,狸儿想到师父也在中原,很担心他们也被卷入战火。想了很久,又想起,可能哥哥也被杀掉了,他失去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亲人,不痛不痒。
十月底的一个清晨,罕见的晴天,狸儿迎着初升的太阳,正抱着一块大石头蹲马步。
跟上次何等相似,阳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照得他们三人有无法言喻的高大伟岸。
“狸儿,你今天满十六,这是师父送你的生辰礼。”
大师父带来的礼物令他狂喜。
那是一匹体型秀丽、肩长尻宽、蹄广而薄、鬃鬣毛多的栗色小马,正是草原上耐力最好、性情最温顺的名种乌审马。
听单于说,至少两百头羊才能换一匹次等的乌审马,而眼前这匹,像是他们说的、价值一千头公羊的纯种上品。
大师父告诉他,腿部力量弱没关系,只要骑上好马,可以跑得比风还快。
教会了他骑马,三位师父带着他一路往东,那是他头次感受到一马平川。
瓯托的天空很高,疾风裹挟着雪粒拍打在脸上、灌进衣领和袖口,冷得他直哆嗦,却从胸臆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他忍不住放声大喊……
大师父跑在前面,二、三师父一左一右将他护在中间。在他放声大喊时,大师父转过头,含笑扬声道:“我的狸儿是天生的巴图鲁!以后要作汗王手底最忠诚最强大的将军!”
此时此刻,他不想当什么大将军,只想就这样追随在大师父身后,永永远远、天长地久地跑下去。
一行四人,跑了两天一夜,又摸黑翻过乌兰山,终于在清晨时抵达了目的地。
晨晖映照下,正是额吉口中说的,高约两三丈、延绵数千里的高墙——边墙,而边墙之下的场景令他触目惊心。
无数鲜红尸骸互相支撑着倒在边墙之下,被寒冷的冰霜冻在一起、叠了一层又一层。天气太冷、连血都凝住了,未化的积雪覆盖在尸身上,像一床布满窟窿的巨幅裹尸布。
狸儿目眩良久,双膝发软,当时就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三师父扶着他,其他两位师父一言不发,平静地等他吐完了,二师父才递给他一方丝帕。
他抓过来揩了揩唇角和下颌的秽物,又恐惧又愤怒,双目猩红转过去问:“是谁?”
大师父唇角弯起一丝笑,温声说:“不如自己去看看?”
狸儿双腿发着抖,膝盖也很软,于是三师父贴心地扶着他,一步一步挪向边墙之下。
走近之后,他看得更清楚了:那些尸骸,全都没有头颅。
狸儿感觉头晕得更厉害,却强撑着继续往东边走,想数清一共有多少具无头尸骸,走了近五里路后终于放弃。太多了……已经数到七千多,前面的尸骸依然望不到头。
他还发现了别的东西,一杆插在尸骸缝中的红色旌旗,已被冰霜冻得不再翻卷,舒展开来,上面画着一个圈,圈的正中写着一个字。
那个字是为数不多的、他认识的中原文字中的一个——翊。
风中隐隐传来大师父和二师父的交谈声。
“头次见这么多死人还没晕,比我强。”
“我选中的苗子,差不了。”
半个月后,狸儿换了一身中原服饰,向额吉告别。
他将随三位师父去中原,去战场学习领兵打仗。
大师父说,草原上最强的巴图鲁,不但要弓马娴熟、武艺高强,更要学习中原的兵法,要率领军队能征善战。
他要当大宛第一巴图鲁,将所有曾瞧不起他们、欺凌他们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那天,他知道了自己的本名——卓力格图。
那天,师父替他取了个好听的中原名字——冯栩。
崭新的战马、崭新的战甲、崭新的弓箭和长刀、崭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