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说话的,是元旭,正扬声提醒:“徽儿,带阿祯去别处玩,你哥在书房看折子看得想打人。”
承徽笑嘻嘻地问:“那我带阿祯去六叔家玩,六叔六叔,这会儿去还有没有槐叶冷淘?”
“今天没得吃,你叔娘要去京郊骑马”,元旭顿了顿接着说,“跑快点,可以让她们带上你。”
承徽拉着承祯走到前殿,看到坐在堂上的元旻,立即换上温婉得宜的微笑,十分端庄敛衽一礼:“徽儿见过父王。”又很乖巧地从宫人手中接过水壶,替他续茶。
在元旻眼里,她自小就如此温婉得体,他原本只觉寻常,可方才听见那肆意的笑声,再回头见如此乖顺,心中有些莫名不是滋味。
无论是礼法还是精神寄托,承祎和承徽都已找到真正的父亲。
于是,他温声说:“不是要骑马?快去吧,晚些赶不上她们了。”
承徽恭敬地退到殿门,牵起承祯走下玉阶,确定他看不见了,才开始撒丫子狂奔。
元旻看着越跑越快的两个小黑点,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庭院传来苻洵和舜英的交谈,模模糊糊压得很低,传入他耳中却字字清晰。
苻洵说:“我先去看看知蕤,她这红疹子越起越多。”
舜英道:“热成那样的,你跟傅母说一声,不能用冰、拿井水多给她擦擦。”
苻洵问:“午膳怎么吃?”
舜英说:“下午要检阅禁军?不如去西市吃点新鲜有趣的。”
苻洵嗓音带笑:“听隽儿说,西市有家店卖烤驼峰,中午去看看?”
舜英惊喜道:“之前咱们在月山国吃的那种,传到洛京了?”
“听说是月山商人开的店,还挺火爆”,苻洵说,“我让秦川换身衣裳,早点去排队。”
琐碎、平淡,听着又热闹又温暖,明明他们在一起还不到十年,竟比青梅竹马那二十多年还熟稔随和。
元旻静静听着,一颗心慢慢放回实处,唇角也不自觉上扬,像是又放下些重担。正思忖间,深红裙摆随风轻拂,甘甜花香已萦绕满室,侍立女官齐声下拜:“奴婢恭请皇上圣安。”
元旻此次前来,是为辞行。
他想带冯太后和承祉去柘枝城,投身北疆都护府,无诏永不回京。
元旻深思熟虑过,那是冯太后念念不忘的故乡,也是他毕生心结。如今,所有人离开他都过得更好,唯独去北宛,他的余生才会更有价值。
他对她那些伤害,若易地而处,怕是也只愿死生不复相见。
还有更多不能言说,冯太后、他、承祉三人,与舜英结怨太深。他当过君王,深知手握大权的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离洛京越远,他们才会越安全。
冯太后行事再理亏,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恨她、唾骂她,唯独他没有资格。
舜英沉思许久说:“桑珠还是孩子心性,我确实不太放心,你若肯去北疆再好不过。”
就算有十万大军、有北境都护府,她仍不太放心桑珠掌控局势。
半个时辰后,中书令拟圣旨,册封元旻为镇北王,与北疆都护府互相协作,共同制衡柘枝城王庭、掌控北宛大局,无诏永不过玄阴、乌兰二山。
她如此宽容,元旻并不意外:不是因为善良,更不是什么旧情——那些早被他挥霍一空。她不赶尽杀绝,仅仅出于绝对自信。
她是由水步骑三军、两国重臣王族、几千万百姓共同拥立的帝王,受天地万民的祝福登基,又屡创政绩,托着她这艘船的水深千丈,深孚众望、社稷稳固,他们这些前朝旧人翻不起多大浪花。
她厚待元氏宗族、供养伤过她性命的冯太后和元承祉,更多是为展示自己的帝王气度。若真有人起了什么不知好歹的心思,怕是比耶拉部下场更凄惨。
离开时,舜英突然喊住他:“过几天我们要去给阿晴扫墓,你要不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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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咸宁帝率子女及文武百官前往阳华山,拜祭已故的凰羽寺少祭司元晴。
元晴的陵墓在辰陵靠外的位置,舜英走到陵园门口,遥遥望见她的坟墓银装素裹,像是覆盖着厚厚积雪。走近才发现,那是一簇簇雪白六棱花,圆叶边缘一圈银——六月雪。
依照元晴临终遗愿,墓碑并未镌刻她姓名、来处、职务。她出身王室贵胄、年幼入山修行,此后数十年奔走各地,更不惜以身入局、以命为筹,将天地万物当作一盘大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最终,为万世开太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这是她留给世间最后的话语。
当晚,舜英结庐宿在元晴陵墓旁,她终于如愿梦到了元晴。
还是那座千仞高台,手可摘星辰,天高风急、云气蒸腾,元晴站在她眼前,身影越来越清晰。
舜英热泪盈眶:“阿晴,你终于肯见我了。”
元晴面带微笑:“我一直在天上看着你,看你怯懦避世,看你奋起一搏,看你大权在握,看你抛却所有虚无的怜悯和声名,用一颗强大的帝王之心,结束这一轮回的战火。”
舜英欣喜难抑,又有些不敢置信:“我真的做到了吗?”
“是的,你做到了”,元晴笃定地颔首,“你带所有人走到了那个终点,你将开启一个太平盛世,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她的身躯重新开始变淡。
舜英慌乱地去拉,拉了个空:“你要去哪儿?”
元晴笑容温暖,声音轻柔得像拥抱:“我将去往轮回彼岸,下一世,也许仍在中原、也许在北宛、也许在西羌诸国。但是没关系……这些都是大雍之境,你将这片土地变得多和平富庶,我就会过得多安乐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