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偏了偏头,一言不发贴紧他。
世间之事,大不过生死,无人可用言语抚平。
苻洵愣怔盯着帐顶,许久,终于流下两颗泪珠,唇角挤出苦笑:“我是个不祥之人,总招来无妄之灾、祸延亲友,实在欠哥哥太多。”
默了半晌,他又幽幽地说:“其实,一直是我离不开他。”
他是苻沣养的第一个孩子,名为兄弟、情同父子,苻沣对他倾注无数心血,打过骂过龃龉过也担忧过。他早已习惯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哥哥在身后收着他捧去的王位、疆土、众臣,再时不时责打训斥他一番,或是替他兜兜底。
苻沣无需做什么、甚至不必见到,他只要知晓哥哥还在身后,就无比安心。
如今,他永失来处、只剩归途。
淡淡素馨香气萦绕四周,这香气已渗透她骨血肌肤,无需再用香露都能嗅到。苻洵心神镇定了些,偏过头注视着她,轻声宽慰:“别担心,我明天就开始加餐饭……我还有你和知蕤,还要继续去北疆。”
除了苻沣之弟,他还是一名将军,还有未赎尽的罪、未还完的债。
舜英凑过去,馨香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她轻柔地在他额头蹭了几下:“没事,慢慢来。”
舜英在奉宁住了一个多月,有她相伴在侧,苻洵每夜都使用金蝉修复,肩胛的伤愈合得极快,到冬月初已能自如地抬起手臂。
奉宁开始下雪,洁白无垠掩盖了丑陋焦黑的废墟。苻洵站在角楼上望着东南出神,舜英将一件裘氅披在他背上:“别冻着,等几天咱们该搬去洛京了。”
他说:“几个月不见,想女儿了。”
舜英扬唇一笑:“快了,登基大典那时候,承祎会带上所有弟弟妹妹一起去洛京。”
九月二十五,奉宁之围被解后,两国太常寺开始频繁通信,替大雍拟了三个国都:昇阳、奉宁、洛京,舜英选了洛京。元、苻两诸侯王族存世已久,一时无法真正只当作臣属对待,奉宁、昇阳两地仍会聚居大量嫡系子弟。
洛京地处两城之间,以此为国都更显公正。
龙门行宫保存还算完好,待修缮之后改名“长庆宫”,作为大雍皇宫。
腊月初六,元承赟和左肃班师洛京,带回的消息不好不坏:冯栩带来的二十万散骑被剿灭四成、自卸甲各归其部,两万精骑被尽数歼灭,狼卫折损大半,柘枝城也被烧成一片废墟。
但是,冯栩、元昙和他们膝下四子二女,以及支持冯栩的十几个部落单于杳无音讯。
元承赟率领亲兵,顶着白毛风在草原搜了两三遍,没有踪迹、就是没有踪迹。眼看将士们冻得受不住,只得悻悻班师。
“你这教的什么徒弟?”元承赟坐在长庆宫上书房,手伸到火笼旁烤着,大大咧咧埋怨苻洵,又让人捧来一匣药膏,“这是宛平最好的伤药,赶紧拿去用了,明年开春和我去找人,别想偷懒!”
苻洵哑然失笑,一时不知该歉疚还是感激。
元承赟却并不介怀,笑吟吟道:“徒弟都这么厉害,师父更不简单。往后咱们同朝为官,可别吝啬藏私,该指点的必须指点到位!”
“东躲西藏这点,还真不是阿洵教的”,舜英从屏风后款款走进来,抬手扶住欲下跪见礼的承赟,又瞪了苻洵一眼,“跪什么跪?你也跟着胡闹!”
苻洵慢吞吞地说:“礼不可废,当年灵昌郊游,陛下的教导言犹在耳。”
舜英无言以对,若非承赟还在,巴不得伸手去拧他耳朵。正编排措辞,房门开开合合,又陆续走进数人:苻洹、苻隽、元承祎、元旭、班益……
一个又一个,三跪九叩,稽首大拜。
舜英默了半晌:“……先定个规矩,元、苻两族家主及长辈,私下见朕不必多礼。”
于是,承祎和苻隽起身,苻洹和元旭仍跪着,众口一词道:“微臣前来拜见陛下,是为公事。”
舜英知道他们在替自己立威,心头一暖,忙吩咐宫人:“全部赐坐,再加些火笼炭盆来。”
承祎掀了掀眼皮,淡淡道:“劳烦陛下再赐些座位和炭火去玉明殿,随我入京觐见的不少族老年事已高,受不得风寒。”
舜英心底涌起不祥预感:“你怎么把他们弄来的?”
承祎神色更平静:“自然是请来的。”
元旭无端后背发寒,忙赔笑岔开话题:“陛下,这些琐事稍后再议如何?先说说迫在眉睫的几桩大事?”
头等大事,自然是寻找冯栩下落。那匹狼崽子跟个怪物似的,只要还有一口气,用不了多久都能东山再起。
班益叹了口气:“冯栩这样穷凶极恶的暴徒,在北宛民风中很受膜拜。”
承赟点头附和:“沿途遇见不少北宛贵族和武士,死到临头还在宣称冯栩是长生天下凡。”
元旭咽下一口唾沫,艰涩嘀咕:“都什么人……”
苻洵沉吟半晌,忽然缓缓开口:“或许,当年庄王的思路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