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内焦灼烦躁的气氛骤然冷肃,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主动请缨的褚舜英,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褚氏部曲,全是当初留守龙城的步兵,核心亲兵只有六百多个,总数加起来不到五千人。
端坐堂上的褚后,黑幽幽眼睛像两汪死寂的深潭,薄唇紧抿,数年流落异乡的折磨令她沉疴缠身,形虽销、骨却立。往那一坐,无端就令人联想到沉在鞘中的利剑。
元旭迟疑道:“四嫂病体……”
班益铁青着脸,重重咳嗽一声,将他余下的话挡住。
冯姮沉吟许久,目光扫过在座诸人,元旭正关切地注视着舜英,舜英唇带冷笑垂眸,班益从元旭身上收回怒目,承祉懵懂地笑、试探着牵她衣袖:“祖母祖母,什么时候用膳?”
舜英抬眸看向承祉,眼里闪过痛心、恻隐、关切——母亲的眼神。
冯姮终于开口:“就依阿英所请,褚氏部曲着实太少,沿江二十城的调遣之权……”
“陛下,大娘娘,娘娘,前线有使者拜会!”门外传来黄门声音。
冯姮目露狂喜:“宣!”
来者是陆斐、周士承麾下斥候,带着北翊、荣国求和使者。这四人和谐默契得不像对战双方,倒像协同逼宫的同仇袍泽。
建宁王要求:割让沿江二十城,并入荣国疆域。
北翊要求:交出背信弃义、破坏“边垣之盟”的主谋冯姮,谋害姜太后的凶手元旭,拥立靖安王为大翊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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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打脸么?”苻洵趴在战壕里,跟谢朗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这还怎么谈,想打直说,要真把自个儿祖母和亲叔叔交出去,这国君也不用混了。”
谢朗叹了口气:“以前延光王肯定不会,现在这个不好说……他才是真正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没主见、没心肺、没血性。”
“那就更不可能,小国君不懂事,不还冯太后做主吗?她能自己去送死?”苻洵满脸糟心,摸了摸衣袍,从内衬摸出一个干饼,掰成两瓣、递给谢朗半个,“我身上还剩这个,咱们省着点吃。”
“谢了”,谢朗接过饼,却没吃、忍着饥肠辘辘塞进内衬,“快断粮了,等要饿晕的时候再啃两口……”
想了想又开始叹气:“也不知咱们两家陛下怎么想的,北宛这个大患没解决,先跑去内战。”
苻洵眉头一挑,笑着说:“北宛粮草丰足,去年春天时机已过,一时解决不掉。咱们这样东搜一点西刮一点粮草,撑不了多久,不如赌一把,看能不能让你家陛下把滬南粮仓收了。”
烈日高照,燥热的风吹起沙尘,呛人鼻腔和肺腑,已是五月初,他们已在怀戎郡死扛近半月。
建宁十五年四月初十,荣、北翊联军攻南翊的消息传到北宛,缓了近一年的冯栩再毁边墙、率尚存一万精骑兵沿乾河东南行军,宛平告急。
四月十八,收到求救讯息的苻洵率军北上救援,遭遇有生以来最艰难一役。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这旷日持久的战火,已耗尽两国仓廪。搜尽三郡两州仓廪余粮,节约些、少活动些,最多够大军吃半个月。
谢朗捂住咕咕叫的肚子,觉得太过安静、困乏得想睡,赶紧掐自己一把、寻话题聊:“我这儿消息还是三月底的,也不知淮水那边现在怎样了。”
苻洵笑了笑:“这次联合那么多兵,听你这么说……估计南翊又一盘散沙,打过江去将靖安王扶上位,板上钉钉的事。”
谢朗摇摇头:“谁赢谁输还不好说,永熙王和冯太后确实不擅作战,可我听说褚太后回去了。”
苻洵诚恳追问:“褚太后回去,怎么就不好说了?”
谢朗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周士承是靠庄王和褚太后发迹的,陆斐还跟褚太后一起上过战场。还有……褚太后当年招降叛军,在滬南声望很高,铁定指挥得动,加之咱们粮草拼不过……”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着苻洵道:“当初她刺杀你也是为国,陈年往事……”
苻洵眼神一暗,旋即恢复平静,真诚地说:“我不恨她。”
“其实她可能也没那么恨你”,谢朗一愣,蓦然释怀地笑了,“世事就是这样荒唐,那些杀伐决绝、光明磊落的硬骨头,总是更容易得到原谅和尊重。”
“咱们只是立场不同,终归都还算人”,苻洵收起思绪,将千里镜举起、眯起眼睛瞄向远方,烟尘四起、尖叫哭嚎刺人耳膜,一群北宛骑士正驱马绕着三五个女子转圈,每转一圈就撕下一片衣袍。
他恨恨冷声道:“不像他们,骨头再硬的畜生,终归是畜生。”
谢朗举起千里镜一看,口里蹦出一句国骂,转向苻洵:“对方只有几百人,吃得下,去不去?”
苻洵沉吟半晌,叹了口气:“这是冯栩的惯用把式,放几百人行恶事、咱们一救就暴露了,他后面肯定有大军。”
女子的哀嚎和尖叫逐渐低哑,谢朗默了半晌,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石头上,目眦欲裂:“要不是粮草不够……早带兵出去平了柘枝城,蜷在这儿真是窝囊。”
苻洵唇含讥诮地笑了:“是挺窝囊,没能战死沙场、却要饿死在半道。”
谢朗拍拍他肩膀:“想开点,说不定会绝处逢生,我们陛下此次南下,定不会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