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传来一声吱嘎,随即是一阵噼里啪啦瓶瓶罐罐倒地的声音。
燕南回的身形顿了顿,随即扔下地上的叠叠乐两人,快步朝屋内走去。
一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各种药罐杂物倒了一地,满地碎裂的瓷片和血点。
一人坐在木质轮椅上,腿上有一条毯子,盖住的地方却是空的。
他的指间似乎有什么寒光乍现,燕南回还没反应过来,一片极为锋利的瓷片便直冲面门而来。
他下意识往旁边一侧,瓷片险险刮过他的眉骨,落在身后的地面上,彻底成了碎片。
燕南回定了定神,被气笑了。
“师尊,我就该把你的手筋也给挑了,”他说,“若不是看你这双手剁了可惜,你现在就看不见它们了。”
“噢,我完了,你本来就看不见。”燕南回走近任去留,半蹲下来直视他的双眼。
任去留刚才攻击的那只手在忍不住地发抖,双眼却没有任何反应,瞳孔是涣散的。
自从那天他的眼睛被撒了药粉,便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你的眼睛也很漂亮,挖了怪可惜的,”燕南回道,“所以我帮你留下来了,师尊,你是不是该感谢我啊?”
对于燕南回的强词夺理,任去留已经懒得去争辩什么了。
反正再多争辩,对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更在意的是刚才燕南回说的话:“……你刚刚说,阿止他们来了?”
燕南回:“对呀,你的好弟子们来了。他们才是正道之光,修仙界的传人,可造之材,人人敬仰。我这种就是不可教之人,你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让我变成他们那样的,你明白了吗?”
燕南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任去留总是想让他学好。
以前他打不过,任去留便能压着他。他也是装得太久,装到自己都信了,险些以为自己本就和他们是一类人。
但其实根本不是。
他生来就是个坏种。
几年前,一切突变的那一天。燕南回正在斩妖除魔,回头却看到那些受他保护的活人变成厉鬼,反过来想要从自己的胸腔里掏出心脏。
战斗难度顿时加大了好几倍。许多和他一同战斗的修仙者倒下了,随即化身更为可怕的恶鬼,似乎怎么也杀不完、杀不尽。
那一夜,燕南回的脑海里只剩下了关于杀人的记忆。
起先,对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燕南回还有点下不去手。但在你死我活的局面里,如果不杀他们,死的就是他了。
看着师兄师妹们化作的鬼倒在自己剑下,一个接一个没了声息,也渐渐成了没那么难的事情。
一次次手起剑落,仿佛他杀死的不是恶鬼,而是自己。
随着杀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渐渐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周围有人骤然惊觉,燕南回开始杀人了。
或者说,他根本分不清前面的是人还是鬼,但凡是站在他的对立面,他都照杀不误。
有人上前去劝阻,下一秒就被燕南回一剑削下了脑袋。
燕南回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走火入魔,只知道耳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大。来自遥远千年以前的人在他耳边凄声惨叫,被遗忘的记忆忽然鲜明起来。
……
时间回到千年以前。
燕府是相州远近闻名的富贵世家,先人经商发家,代代相传累积下巨额财富,号称“相州第一府”。
这一代,燕家家主子嗣稀薄。他只娶了一位妻,诞下一子,是燕家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少爷——取名燕虔,字南回。
燕南回自小聪颖。他周岁可识百字,五岁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在剑道上有绝顶天赋。
他的父亲是燕家家主,虽对外向来严厉,却对妻儿十分温柔。
那时,燕南回是整个相州城都羡慕的小少爷,父母在他身上灌注了毕生的爱意,燕南回也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剑道第一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燕南回八岁那年,战火突起。
战火刚刚燃起的时候,燕家的财产一半交了税,另一半则用于换成粥米,布施给穷苦百姓。所余下的钱粮,不过刚够生活。
而相城第一个提出要打开城门,救济城外百姓的,正是燕南回。
燕南回的性格是典型的相州人性格,天性纯善,富有怜悯之心。他连看见兔子吃不到草,都会将草拔下送到它嘴边,更何况是吃不饱饭的饥民。
而且,燕南回自幼习剑。剑道便是以保护天下苍生为己任,让他如何能看着城外遍地饿殍而无动于衷。
燕南回一提出这个想法,便获得了众相州人的支持。
以相州人的性格,大家都看不下去这番景象很久了,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救济城外,只是缺一个提出来的人而已。
于是众人商量一番,便让燕家家主打头阵去开门。
燕南回的母亲则抱着他站在附近的山头,俯瞰着山下人头熙熙攘攘,丈夫站在人群最前端,打开了那扇沉重的城门。
……
年幼的燕南回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在哭,只因为那城门沉沉倒下发出的震天巨响,和城下的惨叫和破体而出的鲜血,惊得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母亲忽地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燕南回猝不及防,抬头看母亲的脸,自己的脸上是一个鲜明的巴掌印。
“如果不是你,你父亲也……”母亲头上向来妥帖盘起的头发全乱了,披散在肩上,面色极为苍白,两只黑不见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燕南回一瞬间觉得母亲很陌生,不像母亲,像民俗话本里的女鬼。
他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又仿佛清醒了一般,后悔地揉着他的小脸:“……不是你的错,不该怪你。”